瘦舟：关于灵魂的胡思乱想

闲地名人老芦的一篇《漫话灵魂》火爆，使我有了把对灵魂的一些胡思乱想写下来的欲望。不过，拖来拖去，总没时间。其实，没时间只是借口，真实原因主要是懒。据说时间像乳沟，如果看上去没有，挤一挤就有了；即使看上去有，人一懒，往床上一躺，它也就没了。没时间实际上是懒惰。另外，在正常人来看，写这种东西是不务正业，不会产出任何价值，不值得写。况且，这癔话般的胡言乱语，正常人看了或觉得是不是要联系某科医生。所以，要写也以避人耳目为宜，只是这样一来可用来写的时间就更少了。

闲话少说，对于灵魂瘦某本来是坚信其无的。但是随着年岁渐长，相信灵魂不存在的信心变得愈来愈弱了。瘦某不爱学习，不像芦主席那样博闻广识，能认真研究。瘦某的信心变弱全由于一些道听途说加上自身体会或所见而胡思乱想的结果。究竟是些什么样胡思乱想呢？

首先，有些痛苦即不能归于肉体也不能归于情感，只能是灵魂之苦。

人活着就会有痛苦，这大约是不可逃避的。有的人经历得多些，有的人少些；有的人经历得深刻些，有的人肤浅些，但无人能够完全幸免。这有坏处，也有好处。坏处是想活着就得或多或少地忍受。好处是痛苦起着不可替代的标志作用，是一种重要的警戒，提醒我们避开可能的伤害，或甚至会促使我们对自己的经历进行反思，对人生作哲学的思考，从而可能达成对人生意义有更深刻的认识。

痛苦可以是肉体上的，也可以是精神或情感上的，取决于痛苦的来源。肉体的痛苦来自身体的损伤或疾病，如锤子砸了手，钉子扎了脚，或胃有了溃疡，肝长了瘤子，等等。精神上的痛苦一种是由于情感寄托的丧失，如失恋之苦，丧亲之痛，或丢掉了官位，失去了权杖。精神痛苦的另一原因是情感欲求得不到满足，如渴望友谊，却没有朋友；向往爱情，偏偏孑然一人；自认是千里马，含满腔鸿鹄之志，却不得不在磨房推磨，每天做着琐碎而低下的工作。

这些痛苦是显示我们生命的重要标志。瘦某早上起床，常常要在大腿或胳膊上掐一下，若有痛的感觉便有至少几分钟的高兴，我痛故我在，疼痛证实肉体大概还活着。情感上的痛苦，也表明一个人精神上还没有死去。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与植物人无异，不会有情感上的痛苦，也就是精神上已不存在了。

但是，有些痛苦却似乎既找不到身体上的原因，也难寻精神上的来源。而且这种痛苦似乎比前面所说的肉体与精神的痛苦更深沉，有更大的能量和震撼力。

不同人的生活道路看上去五光十色，各不相同。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相同远多于不同。归根到底，大约都可概括为成家立业四个字。一个人的一生有多个学习阶段。从出生后不久学说话走路，到上学学语文算术，学专业知识，总的目的就是习得安身立命的技能，然后用所学之技艺养活自己以及成年后建立的家庭和生育的子女。技艺出众可作为立业成功的标志，子女的顺利长大成人则是完成人生使命的象征。虽有这样那样的变化或波折，绝大多数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度过的。但是，有的人对这个看似再自然不过的过程却可能产生疑问，生出如苏东坡曾说过的那种“长恨此身非我有”的感觉。他也许对这样了此一生心有不甘，却感到像卡夫卡的《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一样，在甲壳虫的身躯里动弹不得；感到像清朝时站笼里的死囚，眼见笼外春意盎然，丁香玫瑰竞相开放，自身却注定要被禁锢在这窄小的笼中直到死亡。这种感觉也许不是每天出现，其痛苦却显而易见。

这种痛苦源自何处？显然不是肉体。这“长恨此身非我有”中的“身”大约主要应是指那一二百磅的血肉之躯。如果“我”也是每天心跳呼吸的那块肉体，“身”和“我”二者就是同一的。对绝大多数人来讲，这块肉体的“我”没有被奴役，没有被囚禁，它想吃便吃，要喝就喝，要起便起，要睡就睡，它对自我的“身”有完全的支配权。

那么“长恨此身非我有”中的“我”是日常中喜怒哀乐的情感中的“我”吗？似乎也不像。在现代，这情感中的“我”通常有足够的自由在面对各种决择时自己做决定，并且自己承担后果。还是看笔者所举的例子。此人经历过的事情，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是心甘情愿还是勉强为之，尽管他会顾及他人，顾及父母，兄弟，子女和其他亲人，顾及朋友，师长，甚至路人，每件事上做或不做选择以及做何种选择，归根到底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无人可真正强加给他。此处的“我”和“身”依然是一致的。

如此看来，这“我” 大慨只能是层次更深的灵魂了，“心有不甘”也许应该是“魂有不甘”才更准确。心属于情感的范畴，心的甘与不甘是可以直接感受到的。再以瘦某的朋友为例。他是一个颇能安于现状的人，据说从小到大，上进心不强的评语就像影子一样一直跟随着他。他对于现在比上不足，比下稍有余的生活很知足，没有太多抱怨。据他说，小时候有一高人算定他是“命中只有六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虽然那相士或早已认定自己误算，以为这位仁兄算得上满升满斗了，该先生本人却知道自己只有六合，但对这六合米的生活心安理得，没有更多的奢求。如果这样一位心安现状，认命知足的人也有类似“此身非我有”的感觉，这“我”实难归为情感，只能是属于灵魂了。

就像掐大腿而感到的痛苦证明了肉体生命的存在，情感之痛苦表明精神未死，这即非肉体，也非情感的痛苦，应该是灵魂存在的征兆。

第二，有种莫名的孤独或只能源于灵魂的孤独。

不少人曾见过，或甚至自己经历过这样一种情形：家庭完整，不乏朋友的人却抱怨孤独寂寞。瘦某的一个朋友便偶尔流露出如是抱怨。这种感觉会突然袭来，而且据说还比较强烈，犹如孤身一人处在青藏高原的无人区一样，既不能与他人相沟通，又要因缺氧而窒息。从瘦某的朋友的情况来看，这种孤独显然不是来自肉体。此位仁兄既未被囚禁关单间，也未自我放逐，远离人群。他与其他人之间的物理距离总在可看见，可听到，可以直接交谈的范围之内。这孤独之苦似乎也不是来自通常意义下的情感。该人性格随和，与朋友，同事，家人均关系融洽，相处和睦。他出有朋友同事交流谈笑，入有家人陪伴左右。虽然身在异乡，借助现代通讯工具，他与父母兄弟也能很方便地互通音讯。偶尔来个聚会，与三两好友围炉谈天地，把盏话桑麻，其乐也陶陶。从肉体和情感实在难以看出孤独的理由。

也许我们不得不把眼光瞄向更远的地方去寻求这孤独的根源。超出日常所见之肉体和精神的灵魂存在，或能解释上述莫名的孤独感。灵魂有灵魂自身的需求，日常生活中不乏陪伴，并不能保证灵魂不孤独。

如果灵魂存在，灵魂的孤独之苦或来自两个方面。第一方面是灵魂寻找自己的来源和归宿而不可得。这涉及到人生的存在意义。小孩对于他们从何处来通常有着十分执著的好奇心。他们强烈地要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真如母亲常说的那样是从垃圾箱捡来的。这对于他们获得完全的家庭归属感十分重要。成年人对于自己的肉体从何而来不再有疑问。但好奇心依然存在，问题并未完全消失，只是上升到了更高的层次：自己的存在只是时空中的一个偶然的原子分子组合，还是有某种内在根据的特别过程或安排？问题中不仅有从何而来，而且包含了往何处去。生命的结束是灰飞烟灭什么都没有了，还是要回到了一个什么永恒的地方？问题依然关系到归属，并进一步关系到人到底是什么。这种问题得不到答案，就导致了一种哲学的，具有绝对性的孤独。

灵魂的孤独之苦的第二方面的来源是灵魂寻找另一颗灵魂而不可得。人是什么这个问题很重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样重要。人与人的关系是完全随机的偶然相遇，还是基于人存在的内在根据而对特定对象的连结？如果人生是没有内在根据的随机漂泊，人际之间的关系就很难深刻，萍水相逢而已，从而难免孤独失落。如果存在着由人的内在根据而确定的特别连结对象，对这特别对象的追寻而不得见，或甚至见而不可得，则会导致更具根本性的孤独。

灵魂有它自身的需求，它要寻找自己的来源和归宿，要寻找另一颗特定的灵魂。当这灵魂的“我”发现“身”没有完全跟随着它的追求时，这个“我”就会“魂有不甘” 而“长恨此身非我有”了。

第三，灵魂的存在，或许还可以解释另外一些令人困惑的现象。

杨绛先生最近在九十六岁高龄出版了一本新书《走在人生的边上》。这本书不循中国两千年来“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传统，更不同于近百年来强调理性与科学和近五十多年来唯物主义一统天下的潮流。她列举了若干亲近者所经历的灵异事件，也就是常说的闹鬼的故事，进而探讨了灵魂的存在与不灭。我们多次听说这样的故事，有人梦里见到至亲前来道别而惊醒，醒来后却发现那正是亲人离世的时刻。这些似乎只有灵魂的存在才能解释。

如果不灭的灵魂真地存在，我们所面对就不仅是今生，一个人的生命还将涉及前生和来世。来世还未到，我们不能知道是什么样子。那么往生会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呢？最近读旧报，读到一位老先生写他早年遇到一位记得前世的人。我自己没有丝毫前世的记忆。我所认识的朋友也无人记得前生或认识谁记得前生。但是不记得不足以说明不曾存在过。大概无人对自己婴儿时的事有任何记忆，人人都有过婴儿期确是不争的事实。现代心理学认为人们虽不记得婴儿时的事，婴儿时的经历却可能在成年时被唤醒而影响成年的生活。前世之事或许也会类似地影响到人们现世的生活。我们知道有些人对某些事物生来就有特别的偏好。这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解释。前世的经历是否也可以是一种说法？亲兄弟的遗传基因完全一样，秉性却可能完全不同。是否可能源自前世不同的经历？另外，在众多的故事，尤其是爱情故事里，有一种场景十分常见：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初次相遇时竟像相互认识了百年般的熟悉和投契。以前相识过？也许在前世。又如有的人心如止水许多年，却突然间被掀起了波澜而不复平静，这波澜反过来又在其起源处激起反响。按现世的标准，这种相互拨动心弦的情况或许唐突而难以理解，它却自然而然地发生。这是否也涉及前世的瓜葛？或彼此就是那灵魂所寻找的特别对象？

是否接受灵魂的存在，与是否相信有超自然现象或奇迹 (miracle) 的存在相关联。杨绛先生就是从若干她相信为真的鬼故事来谈灵魂的存在与不灭的。基督教的整个基础是建立在耶稣死而复活这一超自然的奇迹之上的。在教堂里人们也常会听到刚皈依的新信徒谈论他们见证的miracle或神迹。他们会告诉你正是这些miracles使他们成为基督徒。瘦某没有经历过鬼的故事，也没有见证过基督徒朋友们所谈论的那种种miracles，但却也经历了一点近如异乎寻常的事情。瘦某自小不爱写作，中小学时对作文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因老师闹情绪不管学生，瘦某在高中竟有一年里大半的作文作业没做。上大学没学要写作的专业，然后来到北美，更不用写中文。屈指一算，有近二十年没用中文写过文章了。但是，笔者竟突然有了要提笔写字为文的冲动。虽然有些字词常记不确切，总的写作过程却进行得颇为顺利。所成之文字令笔者本人都大吃了一惊，远超出了瘦某最初所敢于想象的范围。除了奇迹或miracle，笔者实在找不出任何别的词来描述这种从起意到成文以及其后的每一步写文经历。

第四，一般的人生旅程中灵与肉的关系与灵魂的存在相一致

灵魂问题已被讨论了几千年，灵与肉的斗争是个常听到的话题。如果灵魂存在，每个人都是灵与肉的统一体。通常灵魂代表了精神的方面，代表道德向上升华的倾向；肉体代表了俗世的方面，代表道德向下堕落的倾向。向上的灵魂需要附在称为臭皮囊的肉体上才构成活着的人。向下的肉体却可能或者玷污本应高尚的灵魂，或者遮盖高尚的灵魂而使人生显得丑恶。

幼儿刚出生时，灵魂刚附体，肉体的需求简单，所以灵魂的纯洁性显露无疑。新生儿的无辜可爱令每个人都会感到世界的美好。随着小孩长大，肉体的丑恶和下贱起越来越大的作用，人也愈来愈失去单纯，愈来愈变得面目可憎。然而，人老之时，肉体越来越临近消失，美好的灵魂又开始愈来愈占主导地位，人也愈来愈慈祥。在灵魂将要离开肉体那一刻，臭皮囊的作用即将完全消失，人所展现的完全是灵魂的面貌，人之将亡，其言也善，坏人也会良心发现。

谈完了为什么灵魂可能存在，再来看看不同的文明对灵魂的看法。不同的文明传统对灵魂的重视程度是不一样的。以儒家思想为正统的中华文化，持“不知生，焉知死”的态度，对鬼神敬而远之，重视现世的生活。例如，中国人常将交男女朋友称为寻找生活伴侣。既然是生活伴侣，那么现世生活中的各种条件，如门第，长相，财富，年龄等等，就成为最为重要的因素。西方文化对灵魂更注重些。同样是交男女朋友，西方语言中却可将其称为寻求soul mate，找灵魂伴侣。灵魂不灭，是无限的。因此，对真正的灵伴而言，门第，长相，财富，年龄等这些有限世界中的东西就不再重要了。最重要的乃是相互间是否能拨动心弦，激起共振。这心弦的共振通常不是刻意而为，而是发乎自然，不期而遇的。这样的相遇因而可以避免肉体及情感利益的算计，是单纯的灵魂碰撞。

在千年来对灵魂问题的讨论中，灵与肉的关系大约与精神与物质的关系相对应。细心的读者或已注意到瘦某的胡思乱想与这种精神物质关系的思路不尽相同，我涉及的不是相对立的精神和肉体两方面，而是肉体，精神和灵魂三个方面。在我的讨论中，精神似乎与肉体近些，更像处于与灵魂相对立的地位。另外，我在谈论精神或情感时，对这两个词未作刻意的区分，基本上将它们等同看待。这些大约与受过正规训练的哲学家们的看法相当不同。瘦某不是个哲学家，所以不必受学院式讨论的约束，信口胡言，不用担心有辱师门，坏了名声。

瘦某之所以将精神放在与肉体更近而与灵魂相对立的地位，是因为现代科学的发展使得精神与物质的对立不断减弱，使得精神愈来愈物质化，物质愈来愈有精神的特征。现代科学所指的物质是可以观察和测量的存在。从这个角度看，物质似已不再是完全脱离意识主体的纯客观存在。客观存在依赖于认识主体这一点在物理学中体现得尤其明显。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是测不准原理，其基本方程波动方程给出的是观察到它所描述粒子的几率。波动方程所描述的粒子的状态不仅取决于粒子本身，还取决于观察者如何去观察。在相对论方程中，物体的速度，质量，长度等这些描述物体物质特性的物理量，以及一个事件的时间长短，均取决于观察者所处的参照系，取决于他从何处去看。描述物质运动的最基本物理方程实质上不是描述物质本身，而是描述人的主观观察和思维活动与物质的相互关系。

从另一方面看，科学愈来愈揭示出精神活动的物质化基础。现代生物医学正在采用多种科学手段，如核磁共振成像和生物化学方法等等，对人的心理活动进行分析。对人的自我意识已经有了定量化的研究，并且在电脑模拟人的意识方面有了重大突破。向来被看作是精神活动的爱恨情仇，思维想象，现在都可以归为某块有机物上的化学和电学反应。就像去痛片可减轻肉体的痛苦一样，情感的痛苦也可以通过化学药物来减轻。

这些现代科学的发展表明寻常意义的精神与物质并非完全对立，而是一枚硬币的两面。那么，精神与肉体也是同一个东西在不同视角下的不同体现，而不是如许多人相信的高下不同的两个东西。瘦某胡思乱想怀疑可能存在的灵魂，与众人所谈的灵魂不尽相同，甚至可以说很不相同。它是与通常所说的精神和肉体相对立的，才是那高处的所在。这样的灵魂自然是难以像芦大侠的文中所说用天平来称量其重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