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月底,已是暮春初夏时节。后院的樱花树早已繁华落尽,只有角落里残留的干枯花瓣留着一丝梦痕。几丛栀子花正盛开如雪,清香阵阵袭鼻。啊,又是栀子花开的季节。心惠一边剪着开败的玫瑰枝,一边跟着IPOD哼着小曲。 “栀子花开,so beautiful so white 这个季节我们将离开 难舍的你害羞的女孩 就象一阵清香萦绕在我的心怀……” 心惠在心中轻吟,不知怎么,眼睛忽然觉得湿湿的。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感。她轻叹一下,望着洁白的栀子花,怎么已经十九年了啊!流年似水,可不是么。光阴的流水悄无声息,挟带着你的欢笑,你的泪花,一刻不停地朝前赶路,也不管你愿不愿意随它走。 “光阴好象流水飞快,日夜也将我们的青春灌溉。” 哦,那些天空飘洒着姹紫嫣红的青春岁月,那些流淌着莫名其妙泪水的迷惘时光,还有那难以忘怀的栀子花开的季节呀…… 那年寒假刚过,回到学校的第一个周末,心惠就跑到外文书局买书。二十出头的女孩本该热衷逛时装店的,可从小就爱把零钱花在买书上的她却难改旧习,一卷在握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忘乎所以是无与伦比的享受。 买完书,心惠挤上公交车回学校。过了几站,旁边一个人下车,她坐了下来。又过两站,上来一个左手臂吊着绷带的年轻人。心惠不加思索就把座位让给他,年轻人微笑着谢过,坐了下来。 公车终于到了校门口。心惠跳下车。刚走几步,那年轻人从后面追上来。 “原来你是这里的学生,什么系的?”他笑着问。 “自控系的。我今年就要毕业了。”你查户口呀,心惠想。也看了他一眼。年轻人中等个,一头浓浓的黑发,衬着一双微笑明亮的眼睛。 “我叫程亮。去年留校,在计算机系做老师。谢谢你让座给我,打蓝球不小心摔着了胳膊。过两天就没事了。”他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一口气说了一长串。 不一会他们就走进了校园。路两旁成排的广玉兰挺立在冷风中。虽是寒冬二月,满树的叶子仍绿油油的,让人看了眼前一亮。心惠到了宿舍楼前,跟程亮礼貌地说了声再见。 两个礼拜后的一个周六,吃过晚饭心惠同室友去打热水。一出楼门,就看见程亮站在那。绷带不见了,他的胳膊已好了。他大概是在等谁吧。 谁知他迎着心惠走过来,“去打热水吗?我来帮个忙。”说着就不由分说地把心惠和室友的四个热水瓶全拿了过去。室友见状,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回了宿舍楼。 “晚上有舞会,跟我一起去,好吗?”程亮问。他依旧带着温和的笑。 “我,我不大会跳啊。”心惠有些紧张,她觉着脸有些发热。 “没关系。我也跳不好。一起学好了。”他笑起来真灿烂,如晴朗的蓝天。 舞场里人头攒动。高悬的彩色球形灯变幻着令人目眩的光亮,音乐声震天动地。心惠一时觉得头晕。终于传来了“请跟我来”的轻柔舞曲。 “我踩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到来 在慌张迟疑的时候,请跟我来……” 程亮的手轻轻地揽着心惠纤细的腰,心惠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白晰的面孔泛起一抹红云。程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心惠,柔声说,“你真美。”心惠不做声,羞涩地一笑。 从那以后,程亮每周六都在宿舍门口等心惠。有时还同她一起到校门口吃馄饨火锅之类的。有一次,还把一粒粒剥好的一包毛栗子递给心惠。让她着实吃了一惊。 天气渐渐转暖了。一眨眼就到了五月。心惠的毕业设计做得也差不多了。她联系的一所美国州立学校也发来了录取信。因为有海外关系,她很快办好了护照。程亮也差不多同时收到了南加大的录取信,但系里却迟迟不肯开绿灯放行。 “没关系,我再活动活动,早晚他们会OK的。”程亮安慰心惠。 五月中旬传来了北京学运的消息,他们的学校也开始热闹起来。布告栏里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大字报小帖子。心惠惊刹,突然发现这么多人文笔好得很。一个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意气风发,豪情壮志。她觉得有点象书里描写的五。四似的。 接下来,学生们开始参加游行。心惠本不想去的,她对低年级学妹说,“秋后算帐我们是经历过的。”两年前参加过民主游行的都要写检讨的。还好年轻的班主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大家都过关了。可心慧总算也得着了点教训。政治这东西,还是躲得越远越好。 可她的心毕竟年轻,毕竟流着一腔热血。天天看大字报,听美国之音,她开始充满幻想。她想,中国要能民主该多好啊。于是,她也加入了游行队伍,跟着大家一起呼口号。一次跟着队伍朝校外走,被一个一起修二外的男生瞧见,他差点跌落眼镜,“怎么你也去了。”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是啊,她对政治什么时候有过热情呢。可她觉得这次不同,她要加入呼喊民主的队伍。 程亮也忙着组织他的学生们参加游行。有些老师是以维持秩序的名义去的,只在旁边跟着走。可程亮不同,他领着学生们振臂高呼口号,“要民主,要自由!”还写了横幅让学生们举着。他一向是政治的积极参与者。上次还参加学校的民主选举呢,到处拉选票。这个城市,对新生事物接受得非常快。 那时大家真是热情高涨,沿途有许多市民自设供水点,表示对学生爱国行动的支持。一路上到处是各高校,研究所,报社的游行队伍,各路人马从四面八方奔来,汇合在市中心。 市府大楼旁简直是旗帜标语的海洋,学生们打着“反贪污,争民主”,“为绝食学子流泪”,“声援北京”,“若为自由故,一切皆可抛”等横幅。热诚呼喊的口号声也此起彼伏,直上九天。人们真得觉着,民主就要实现了,中国有盼头了。 某党报也开始大幅地报道游行,发表一篇篇要求民主的评论。 “报纸敢于讲真话,离民主就不远了。”程亮满脸兴奋地跟心惠说。“我还要组织学生去工厂搞宣传。只靠学生的力量是不够的。” 有一次学生代表还要求市长市委书记接见。最后好象还是不了了之。当时交通已经中断,心惠和同学一路从市中心走回学校。回到宿舍,肌肠辘辘的她差点没晕过去。这一段她很少见到程亮了。不知他在忙什么。 快到六月时,学校往日热闹非凡的布告栏突然空空如也。同学们说,有人专门守在那揭大字报。系领导也开始跑到宿舍里劝大家不要去游行了。初夏的空气开始变得沉闷起来,有点风雨欲来的味道。 突然有一天传来了北京天安门广场戒严的消息。心惠和同学们开始天天竖着耳朵听美国之音。 接下来更发生了让世界震惊的六四惨案。心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民的子弟兵竟然开枪镇压手无寸铁的学生!她哭泣,她拒绝相信!这种令人难以承受的悲哀和愤怒,直教人想斗酒十千,“但愿长醉不复醒。”我那些同龄人啊,你们年轻的生命从此倒在血泊之中…… 这时也传来了军队已聚集在本市市郊待命的消息,但是似乎没人害怕。街头的公交车被学生扎破轮胎横在路口,学生们爬上车顶,拿着喇叭大声疾呼,声援北京的学生。 市长出来讲话了,大意是,大家要镇静下来,要相信政府,不要阻塞交通。还提到死尸都无法送到火葬场等等。市民大概觉得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或许知道这次运动已是强弩之末,到自保其身的时候了,于是交通很快恢复了正常。 再接下来当然是秋后算帐,人心惶惶。程亮因为积极参与游行并到工厂宣传,护照是绝对没希望了。 “心惠,你赶快走吧,不要留在这里了。我会想办法尽快过去找你。”程亮握着她的手说。 流言说,领馆很快就会关闭的。心惠护照已到手,所以不需要系里签字。她很快去了美国领事馆签证,谢天谢地,顺利拿到了签证,松了一口气。可想到自己一人独旅,心里不免有些怅然。 心惠临走的头天晚上,程亮来送行。八月的盛夏,闷热得没有一丝风。 “明天系里开会讨论我和另外几个老师的问题,不能去机场送你了。”他勉强露出温和的笑,难掩心头的无奈。 那晚月色朗朗,路边一丛丛的栀子花飘着淡淡的清香。程亮从挎包里取出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递给心惠。 “记得你喜欢三毛的书,想我时,见书如见人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摘下几朵栀子花,夹在书页里。心惠常用树叶做书签。他们两人最爱去的地方就是植物园, “我等着你,你一定来找我啊。”心惠有些伤心,月光下,两眼化作两泓泪泉。 程亮轻轻拍拍心惠的肩膀,把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从来没有这样被一个男人拥抱过,心惠的心突突直跳。她什么也没说,任程亮轻轻的亲吻她。这一刻仿佛一切都已静止。 终于,程亮松开臂膀,“心惠,我真想把你变成拇指姑娘,装在我口袋里,走到哪里都带着你。” “傻瓜。”心惠用白眼珠轻轻地瞪他一下,有些伤心。 夜深了,程亮把心惠送到宿舍楼门口,轻吻她的手,“祝你一路顺风。别忘了给我写信。” “我不会忘的。”心惠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宿舍,心惠打开书,扉页上写着,“我亲爱的心惠,如果此生无缘再见,请记住,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为你祝福。爱你的,亮。” 闻着栀子花淡淡的清香,心惠一任泪水打湿她洁白的长裙…。 到了美国后,通过几封信后,心惠的去信就如石沉大海,再无程亮的音讯。 翻开那本“梦里花落知多少”,栀子花瓣早已被夹得平平整整,颜色也不复从前的鲜润了。只有花里的梦一如那晚的月亮从不曾黯淡过。这心底里记忆的海啊,过往的点点滴滴都毫无疏漏地汇入其中,时而细水涓涓,时而波涛汹涌。 两年后,心惠的外祖母过世,她凑了钱飞回国,去送送她慈祥的外祖母。 返回的途中,她路经母校。又是栀子花开的季节,感觉恍若时光倒流一般。心惠三步并做两步奔到了计算机系。 办公室的老王见四下无人,压低声对她说,“你走后,小程的处境糟透了,写了多少篇检讨都过不了关。他六四时太活跃了。吴书记把他当批判典型。你写的信也都被书记没收了。今年政策放松了,他才拿到了护照。他上个月走时,从机场打来电话,把书记骂了个狗血喷头。书记气急败坏,马上打电话到公安局要求扣留他,但迟了一步,飞机已起飞了。” 老王一口气讲完这些,呷了口茶,看着发呆的心惠,又补充了一句,“他没给任何人留通讯地址。” 心惠无言。“栀子花开如此可爱,挥挥手告别欢乐和无奈” 临走前,心惠又摘了几朵栀子花,夹在随身携带的”梦里花落知多少。”的书页里。 “青春结伴,我已有过,是感恩,是满足,没有遗憾。” 程亮,“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为你祝福!” …… “妈眯,I’m home.I borrowed lots of books from library.”门口传来女儿甜甜的声音。 心惠应道,“宝贝,妈妈就来了。” 程亮也早已结婚生子了吧,他那么优秀的人,不知会迷倒多少女孩呢。他的孩子也该上小学了吧,心惠想着。带着一襟栀子花香,她走过去开门。 “栀子花开啊开栀子花开啊开 是淡淡的青春纯纯的爱。” 何灵_栀子花开 http://www.youtube.com/watch?v=rwEr-tiIS8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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