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就把一块提花毛毯拿出去晒。毛毯从正面看红花白底,反过来白花红底,边上镶着暗红的缎边。这些年来,春天一到我都要把它整理收好。看着它,我忍不住想,二十多年的记忆啊。
八十年代末,国内的物资供应和以前相比虽然丰富了,但人们心有余悸,还是喜欢那些能经得起磨损的东西。父亲的收入在那段时间明显好转。每次我回去探亲,总会注意到家里又添置了一些新东西。大到电视、床罩、窗帘、沙发、配套的沙发罩布,小到雨伞、脸盆、饭盒、碗筷。在原先黯淡的家里,那些新东西像一朵朵颜色鲜艳的花,让我总忍不住惊诧。母亲是一切变化后的魔术师,她不动声色,心中有着详细的计划,要把每个角落都变新变美。
有年冬天,舅父到北京出差,给我捎来了两块纯羊毛毛毯,说是我母亲托他买的。舅父在天津某商业部门工作,毛毯是找人从内部买的。春节到了,我回到太原,将毛毯交给了母亲,她转身便把它们放到一只黄漆的箱子里。箱子仅仅开合了一下,一股浓重的樟脑味立刻就溢散开来。家里有四只箱子,两只黑色,两只黄色。黑色的是家传,黄色的我也一直以为是家传。穷家值万贯。我小时候,总见她把那些所谓贵重的东西放进去,像我父亲的旧呢大衣,毛围巾,皮手套,她为我们做的新衣。但箱子从不上锁。黑箱子结实沉重,两只并靠,有客人来时,会当成床用。那两只黄箱子就单薄多了,漆色磨损,已掩盖不住木头黑色的瘤结,用手一拍,箱盖还会像鼓面一样轻轻发颤。我哥哥姐姐的孩子们小时,有次高兴起来,曾踩在上面追打。母亲见状骂道:祖宗,我的箱子总要倒塌在你们手里!
几年之后,我结婚了。和先生回太原时,父母将我们叫到一处,讲了一通夫妻间相携相敬的道理。我起初有些尴尬,然后难过起来,突然懂得从前的女子为什么会哭嫁,其实是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在父母的膝下无忧无虑地承欢。母亲一直默不做声,等父亲讲完,才拿出一叠钱,说:这是我们和你哥哥姐姐凑的,你们刚开始立人家,什么都缺,回去后买个电视吧。她又拿过一只塑料袋,里面正是我上次带回来的一张毛毯,说:这是我为你和你姐姐准备的,一人一条,花样都一样,毯子很坚实,是你舅舅托人专门买的。
母亲把居家过日子称为"立人家"。靠着先生早先打好的一些家具,一个电视机,一个从朋友那里借来的煤气炉,两人的旧书,我和先生在北京的筒子楼里立起了人家。我在女儿出生后,因为先生要参加培训,被母亲接回太原,照顾了一段时间。我们要回北京时,母亲又从那只黄箱子里拿出几件衣服,其中有她亲手做的一件红花布旗袍,一件老式的黄绸斗篷。那斗篷从我大姐开始,裹过我们家里的每个孩子,到我女儿时,已经是第九次了。几十年的磨损,没磨坏斗篷绵密结实的针脚,也洗不去绸料的色彩和美丽。只有在一个角上,一块红渍像朵花般浅浅地印着,母亲说她不知在哪次拆洗时染了色。虽然小孩儿的衣服在商店里能够买到,但我对那两件衣服一直深深喜爱,曾不止一次怀着一种骄傲告诉朋友同事,那是我母亲亲手做的。回到北京时还是初春,我就常用斗篷裹着女儿。夏天时,先生在我的自行车后装了一个小竹椅。穿着小旗袍的女儿,就坐在上面,咿咿呀呀地在我身后自语和唱歌。有次她突然唱起了罗大佑的歌:"东方猪猪,我的爱人。"
再过几年,先生得到了加拿大的奖学金,离开了国内。半年过去,我开始申请探亲,奔跑在公证处、照相馆、使馆、公安局。签证到手后,电视机卖了,自行车丢了,煤气罐还给了朋友,书送回了太原,最后只剩下两个挎包和四只巨大的旅行箱。多带点儿,多带点儿,亲友们全这么对我说。我把每一只箱子都装到了航空公司所能允许的极限。那块毛毯,有几斤重,我却横竖也丢不下,用被罩套好,放在箱底。
就这样,毛毯跟着我来到了加拿大。以后的每年春天,我会将被罩换下拆洗,因为母亲说过,毛毯不能随便洗,洗一次会掉一次毛,会越来越薄。
十多年过去了,国内往昔的生活,越来越像一场温暖遥远的梦。亲情的记忆,也因此一丝一缕珍贵起来,令我惆怅想念。那毯子真像我母亲预言的一样,坚实如故。十几年的时光之后,只有两边的缎带略略脱了线,有次我用细密的针线撩好,它依然花是花,叶是叶,像刚从母亲手里接过时一样。
去年回国,我见那两只黄色的箱子依然被母亲保存着,不禁笑了起来。这些年因为不曾上过漆,它们看上去更加古旧,像不能再承受一点时光。我对母亲说:"这两只箱子也太老了,妈,你怎么还不扔掉?"
她笑了起来,但奇怪的是,从那重重皱纹里流溢出来的,还有一种羞涩。她说:"那可不行,这两只箱子可结实了,是樟木做的,我的嫁妆。"
我像心中被什么紧紧抓了一把,一时无语。
母亲生于一个变迁动荡的时代。灾难,饥荒,内战,她没有一次能够逃脱。她一生颠沛不定,先是她母亲和妹妹相继离世,再后来大哥也遭故死去,原先团圆和美的一家,最后只剩下了她和两个兄弟。她带着那两只箱子嫁给了我父亲,里面除了些换洗衣物和针头线脑,就是她对那个家的散碎的记忆。1947年时,为了躲避战乱,她搀扶着婆婆,抱着刚会走路的大女儿,颠簸半个多月,从乡下逃到太原。因为走的惊慌,只锁了大院的两扇门。等两年之后再回去时,院中住满了陌生人,屋里的一切被洗劫一空。她不得不挨门挨户去找,遭受的侮辱和艰辛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最后只捡回了几件粗笨的家俱,那两只箱子就在其中。1960年,在饥荒的折磨中,她又一次弃家逃往太原,那次多了两个孩子,婆婆已衰老多病,日渐黄昏。1966年被驱赶出城,再次回到老家,她带着年幼的子女开始了艰难的生活。几年之后,我们才一起离开了老家。我还记得坐在一辆卡车后面,风刮得很大,我和弟弟躲在箱子和柜子的空间里,先是玩耍,后来就困得睡了。
小时候我曾和弟弟在箱子上狂跳过。母亲见到时会大喝一声:"快下来,都要把它们弄散架了!"那几只箱子总吸引着我,仿佛里面有无穷无尽的宝藏,因为母亲需要什么,就能从里面找到。父亲的大衣,帽子,围巾,手套,我们的毛衣毛裤,过年时穿的新衣,用的花手绢。母亲如果要做垫子、打鞋垫或者找里衬,总会从里面找出各种各样的碎布头。每次她将箱子打开,一股浓郁的樟脑味会弥漫开来,好长时间才能消失。原先的空气好象被搅拌过一样,让我微微激动着,好奇之心长久无法平静。但直到那天听母亲说那是她的嫁妆,我才知道它们不仅是母亲立人家的基础,还装满了她对亲人和过去的记忆。
今天有很好的阳光。很多年来第一次,我细细端详着这张毯子。母亲当年让我舅父买时,一定说要质量好的,所以它现在还这么结实经久,能立得住人家,也一定说明了毯子的用途,否则那四角的八朵牡丹和八只蝴蝶便无从解释。看着它,我不由想起了太原家中那两只老旧不堪的箱子。最近的二十多年,它们和母亲一样,终于不再颠沛流离了,但其中的一只已变成一张床头小桌,上面放着她的药盒和水瓶。想起自己要她丢弃那些箱子的话时,我心中很难平静,好比是让我丢掉忘记过去的人生般艰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