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武先生的<<上学记>>书如其名,其中所记多是师生、同学、上课和读书。书如其人,自由散漫。 至于作者个性如何自由散漫,看官自去读书。
某年和一位学界的老先生闲聊,他说:“何兆武大我九岁,每次我回国,他都来看我,而且还是骑自行车来,来了再爬上四层楼。我问他身体怎么这么好,他说他从来不看医生,也不做体检…”我听了,对何先生有个印象:“这老头儿不怕死。”
他又说:“何兆武在历史所时,一直没分房子给他,他在办公室里住了好多年。”“那他老伴呢?”我不清楚,大概就这么分居着吧。后来到清华去,分了房子,但他老伴得了痴呆症,一直都是他照顾。以前历史所出书,何兆武的名字总是排在著者的最后一个。我知道他的学问资格都好过排在前面的人,所以一直以为他是右派。后来才知道他不是。” 我听了,对何先生又有个印象:“这老头儿尽受欺负。”
我有一本何兆武与李约瑟合译的<<西方哲学史>>。每次看到这本书,我又会想到那位老先生的话:“何兆武有本译著交给商务,商务拖了十几年,也不出版。他也不问。如果是我,无论怎样还是要去问问的。” 我的第三个印象是:“这老头儿活得够洒脱。”但另一位与之有交往的先生告诉我:“何先生对我说,活在中国不阿Q不行。”我对何先生第四个印象是“悲哉!”
读了这本书,对老头有了第五个印象,活得明白却不生气。生活在大量的糊涂人中,头脑清楚的人或者自认为清楚的很容易生气,是不?而这老头很早很早就活得很明白了,还能不生气,难得!书中的很多大道理到了他的嘴里,三言两语,就成了家常话,妙不可言。他用婚姻来说明“法理的自由和事实上的自由。” 用“女人缠足来说明“人类总有些永恒普世价值,不能以强调自己的特色来抹杀普遍的价值。 ”
何兆武先生和我在<<老了的人爱读回忆录之一>>中提到的王鼎钧先生是同时代人,合起来读他们的回忆,颇有意思。愉悦曾评论过学问家和文艺家写作的不同,如果将这意见放在这两本回忆录上也是适用的。学问家和思想家也不大同,中国好像学问家多些?因此严复早就说过:“国人重学识,西人重新知(大意),新知是指创造力,扯远了。
王先生书写更感性,观察更细致,而何先生不脱学问家的本色,简明扼要理性,但他们对有趣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哦,原来北洋军阀军歌之一是“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阪坡前逞英雄....。” 原来吴佩孚还作过“满江红” 以言志,孤陋寡闻的我一直都以为他是个老粗呢 。在词中,他写道:“北望满州,渤海中风潮大作,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 甲午役,土地削,甲辰役,主权夺一样有趣…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 吴大帅还把这词谱曲让士兵去唱。但那些想当赵子龙的士兵完全不明白:“大帅为何要念弥陀?大帅打赢了,我们也好混些。他去作隐士,我们又去干什么?”窃以为,一本书首先要有趣,后来看到王小波在其杂文中也做如是说,颇合我心。定义何为“有趣”并不容易,想来趣味和见识审美都有关。但我却有一点结论,人除了对感受深刻的东西记忆清楚之外,有趣的事情也一定记得清。
何先生的一生苦难不少,他的亲姐妹中的一个被迫害成精神病,另一个自杀身亡,还有一个远走他乡。但读他的书,我没感到沉重。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写1950年以后的事情,他只是笑笑。“只是笑笑”大概就是他提到丁尼生的人生境界深度,或许就是活得明白却不常生气,写字言志载道却又不强求他人接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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