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读了三位老人的回忆录。何兆武先生的<<上学记>>,王鼎钧先生的回忆录四部曲,沈昌文先生的<<知道>>。这三位老人出生于1921,1925和1931年。其中王先生的回忆录最长,已出版了<<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和<<关山夺路>>,每本都有三-四百页。沈公的书最短,大概12万字。何先生的<<上学记>>大概17万字,暂且放下不表。 沈公因曾任三联总编并兼任<<读书>>主编,是京城文化出版界的总联系人。我之所以这么说,一是因为当代名人大师太多,若再用“名人”来形容沈公,实在太俗。他的名片正面只印沈昌文三个字,并配有外孙画的“废纸我卖”的卡通,二是基本上他想请文化出版界的谁来吃饭都能请到。用《知道》做书名,可能是因沈公自谦为“知道”分子,当然他是知道很多中国出版界的人事。可惜现在敏感词太多,他不能像在网络上写字,一敏感了还可以用空格或同音字代替,于是很多事情只能点到为止。尽管如此,其中还是有些外人不知的“书”的来龙去脉,比如内部翻译发行的灰皮书黄皮书等。1970年代中期,北京西单六部口(好像是在绒线胡同的东口)有家内部书店,我一发小儿在那里当差,我曾混进去过。印象中那里可以买到<<第三帝国兴亡>>,《新阶级》,苏联小说 <<多雪的冬天>>,<<你到底要什么>>等,但当时我只对小说类感兴趣。另外,大概是2004年左右,在杭州的小书店里,我看到埃米尔·路德维希(Emil Ludwig)著的<<尼罗河传>>。这书不厚却分为上下两册,印刷质量相当差,书店光线也很差,我站在那里翻了翻,一翻就读了进去。那时我还没去过埃及,读这书时十分向往。后来我去了埃及,回来再读还是十分向往,因为我只走了埃及境内,没看到卡盖拉河、青尼罗白尼罗,维多利亚湖,以及上游的若干大瀑布,大概尼罗源头只能在梦中了。在<<知道>>中,他三次提到<<尼罗河传>> 这本书,原来译者赵振尧先生是大学问家,陈原先生因十分喜欢这本书(我对自己的读书品味有点得意哦)而促成这本古旧书的翻译。 王鼎钧先生生长于山东岚陵,那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这三部曲很翔实地记述了他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中国。时间跨度二十余年,而那段时间战火不断。我最喜欢的是第一部<<昨天的云>>,那是不多的能够让我一气读完的书。 王先生能够书写,而且写出人生的境界,我觉得这与他出身于没落地主家庭有关。一般来说,出生太穷苦的人忙于生计,大约不会写字,一代代的生活相差无几,生活太富裕的又未必能较深地感悟人生,而那些家境从小康陷入困顿的才最能体验炎凉世态。王先生写了当地的生活细节:如何烙煎饼、打高粱叶。他也写习俗:求雨时几百壮汉赤身裸体地跳“商羊舞”,造屋时必对工匠极为恭敬,以免在房基上藏不祥之物;勤俭持家小民的生活哲学是“勤拾粪,少赶集,阴天下雨走亲戚”,向清官表达不舍之情时设的是清水香案。 书中所记述的抗日游击队和我以前读到或电影里看到的完全不同,他们多为乌合之众,抽大烟,骚扰百姓,互相之间“ 碰撞咬啃”,碰到鬼子没个办法,最后无臭地解体消失。哈哈,速朽了。在提到八路军亲民之举时,作者也提到乡下人的常识:军民有别、各守本份,还引出辩奸论中“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少不为大奸藏匿”,与西谚 “Too good to be true"类似。书中不乏妙人、趣事、妙语和妙论,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猫将外边毛舔得干干净净,把东西吞入肚子再排泄出来,而大家庭犹如猫,但不知能把脏东西排泄出来。”---简单朴素的真理。 从王先生的叙述看,当时兵害匪患不断,他的童年少年常在逃难中。尽管如此,儿童的世界还是美好的,王先生也算幸运。他的父亲想方设法让孩子读书,母亲虽然文化不高,但很有智慧。他的老师有乡绅王思璞(见荆石先生千古-第73页)、清末进士之子疯爷(见插柳学诗-- 第253页)。中国农村乡绅中的一些人饱读诗书,以清谈度日,对佃户无为而治。这两位老师承继了中国古典文化,而且颇有识见。那时候的大学毕业生是很金贵的,一般都可弄个一官半职。但因时政腐败,他们宁愿回乡教育家乡子弟。我有一个年轻的朋友正在攻读人类学博士,其田野调查包括访谈西康西藏土司,她从这些土司的回忆叙述获得珍贵的历史文化图像,不能否认乡绅在中国文化积淀中所起的作用。再想想,那些土司或乡绅在49年后的遭遇大概都不会太好,至少是不劳而获吧,或成周扒皮黄世仁也未可知,然而,“只要平等与专制结合在一起,心灵与精神的普遍水准便将永远不断地下降。”(托克维尔)却已证实,不由长叹一声。 谈到荆石先生(他称为大老师),作者写道:“当时人人都称赞我作文好,大老师却说不然。我爱写抒情散文,所抒之情为一种没来由的愁苦怅悯,不免堕入伤春悲秋的滥调,是当时流行的文艺病,而我病得很重。愁苦之词易工,但大老师告诉我这样写是永远写不出来的。文章要在天地间找。” 疯爷的身世相当传奇,恕不在此叙述。他教诗文颇与人不同,比如教唐诗,他不选<<唐诗三百首>>而念<<古唐诗合解>>。他不选元徽之的悼亡,李商隐的无题,白居易的长恨歌,倒是选了不少“应制” “奉和”的作品。疯爷说:“感伤纤巧难成大器。”以我年轻时的趣味,我断不会同意这样的见解。即便现在,我对应制类的诗歌也未必有兴趣,但随年龄增长,这些作文的道理让我会心。 王鼎钧先生在写实中带我们阅世,而这世上最重要的是情义。他不但自序强调这一点,而且贯通全书。在书中,我看到: 情义是什么?当他们穷得必须卖掉家里的毛驴时,这头背上的毛已磨光,眼大无神又实在温驯的驴“跟在新主人后面回头看了一眼…。” “单凭温顺就能在这世上安身吗?它也没有把握。” 情义是什么?猎兔时,兔子在鹰犬和农夫的追逐下拼命奔逃。最后它跑不过鹰,它就仰面躺下伸出四爪直捣猎鹰的眼睛。实在是跑不动了,它竟“缓缓向农夫走来,安闲无猜,如同回家,在农夫脚下躺下,如同饲养的一只猫” 。 情义是什么?作者离家去后方“流学” 的前夜,他父亲对他母亲说:“我再说一遍:他走了,将来如果你生了病,想他念他,见不着他了,那时候你可不要怨我。” 母亲泪流满面,但说出来的话清楚明白:“我不想他。” 2008年8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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