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0/1971 上午 我下课后正在办公室里改作业,一个学生家长急匆匆跑进来,告诉了大家一个惊人的消息—— 村东头刘处长的家被抄了!军警们开来了好几辆军用吉普! 他喘着粗气又说听见刘母躲在屋里一直在哭呢! 屋里顿时像开了锅,乱哄哄地说啥的都有。直到上课铃响了,方老师等人出去了, 屋里才安静了一些。老胡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压低了嗓音说,哎,你这家伙可别高兴太早了啊!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老胡朝着方老师的空座位努努嘴说,不知她听到了这个消息会怎么想? 我默然无语。这个世界,真是无法预料。 09/23/1971 下午 别人都去上课了,剩下我独自坐在屋里,越想最近这些事越觉得奇怪。近来报纸上关于中央主要领导人的新闻少了很多,天安门前的国庆节群众游行以及焰火晚会也取消了,新华社说为了“节省开支”和“战备需要”。仅有的游园活动中,重要的军政领导人也没露面,首都最大的新闻不过是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和夫人游览了颐和园。 一直被村民们仰望的空军刘处长如今也突然出事了, 大批军警公安还大白天公然前去抄家, 他会不会和北京的局势有什么关联呢? 天色暗了下来, 人们都回家了,我还在办公室里一个人发呆。 10/15/1971 学校里和社会上的小道消息越来越多,都说中国出了大事,说啥的都有, 但没有人说得清。 不管怎样,老师们都还照旧上课。我也同样还是每天教我的 Long live Chairman Mao !Long live the Great Cultural Revolution ! 03/23/1972 下午我参加了公社召开的全体教工大会,批判林彪反革命集团的《 五. 七一 工程纪要》运动正式开始了。关于那位刘处长的事情我也终于知道了个大概。 他是武汉空军属下某机场的后勤保障处长,每逢林彪和他的亲信们,特别是他的儿子林立果飞临该机场的时候,他总是仔细安排一切,每次还都亲自站岗,因此深得林家赏识,上级本来已准备提拔他当该机场的主官了。老胡说, 那可是副师级的大官啊!刘处长够倒霉的吧? 那一会儿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对老胡笑笑。 04/02/1972 今天去县农机厂见到了正在那里当临时工的西丽。我悄声告诉她刘处长被抄家的消息,她说已经听姐姐提过这事了,最可怜的是寡居多年的刘大娘,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听姐姐说他还挺孝顺的 。 农机厂外面不远是一条小河。我们两人并肩沿着河边慢慢走着,身旁的两排泡桐树也在温暖的晚风中晃动着枝叶。我告诉西丽我打算今年暑假回家探亲,她提到她的舅舅正好也在那座大城里工作, 他们全家人在那里生活好多年了。这话让我有些意外。我仰头望着夜空中不停闪烁的星星,觉得这个世界未免也太小了一点。 走了一会儿,我们并肩在河堤上的树荫下坐了下来。 我问她,假如我不曾千里下乡来到这里,又假如你和你舅舅一样也生活在那个上百万人的大城市,人海茫茫, 你说我们两人还会不会认识?她想了好一会儿,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会。真的?我说我近来常常想到这个问题,究竟有没有一种宿命的力量, 在冥冥中决定着我们人生道路上的一切呢? 她好一会儿没有出声,只是把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上。月光下,小河里的水哗啦啦地流淌着,水面上渐渐升腾起了雾气,四周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朦胧起来。她把专门为我做的蓝布套袖给我戴上,又拿出来为我改好的一条长裤,柔声说,回去试试,不合身拿回来我再给你改。我们的话题又转到了她的家人。她说母亲认准了出身不好是最大的祸害,绝不能让上一代人因家庭出身和政治问题遭的罪让我们下一代再承受一次。她还说妈妈那里好像已经听到了一些我们两人来往的风声,追问过她两次,但都被她搪塞过去了。 临别时看到我忧郁的神情,她一再嘱咐我,你也别太担心了。妈妈其实是被父亲这些年倒霉的经历吓怕了,胆子越来越小,不过是表面上显得特别严厉罢了。 是这样吗?回去的路上,我又想起了方老师那一双锥子般尖锐的眼睛,心里不免沉甸甸的。我们竭诚相爱,这和出身又有什么关系呢? 04/05/1972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我的处境又变了。 大队中学从这一学期开始被并入了公社新成立的高中,梅村学校撤销,人员也全部打散了。我被派回齐家庄村里的小学继续当民办老师。想到自己留学陈留六个月,吃了不少乡亲们的大米,可还没有教孩子们多少英语呢, 我不免有些遗憾。和老胡他们一 一 告别,正好那一天方老师不在学校里,要不然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对她的目光。 因为办公室里太潮又太拥挤, 刚搬来的时候我把唯一的那个黑皮箱寄存在了方老师家里,她家就在学校的斜对面不远处。不得不承认,因为偶尔会去方家取箱子里的衣物, 我多了个找西丽的借口和机会。有一次我正在方家和西丽大谈普希金和莱蒙托夫,聊得投机而难免有些忘乎所以,没想到方老师突然一掀帘子回来了。见到我们两人亲热地坐在在一起,她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我赶紧找个借口离开了,箱子以后当然也不好意思再寄放在哪里了。 我一个人拖着这个箱子慢慢朝齐家庄走着,这一年多来的点点滴滴就如同电影一般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回放,出现最多的,当然就是那个俏丽的身影和甜甜的笑容了。我想起了父亲在来信中的一句话,上帝待你不薄啊------ 知我者老父也。 齐家庄那里说是小学,其实只有孤零零的一座红砖灰瓦房子兀立在村中央。学校门前是巴掌大的一块空地,既无电又无水井,好在四周是广阔的绿油油的稻田,还有几棵歪脖子垂柳散立在一个小小的水塘岸边。从空荡荡的没有玻璃的窗子望出去,几只鸭鹅们正在水塘里嬉戏捉鱼,水面上不时传过来一阵阵扑棱棱的惊叫声,打破了小村子的宁静。 校舍只有三个并无间隔的房间,我自己住了东头的一间,西头两间当作了教室。这两间教室里面除了墙上的一块饱经沧桑,大概比我年龄还大的破黑板之外,就只有几排土坯垒成的低矮课桌了。十几个高低不齐的孩子们每天上学要自带板凳来,放学时再拖回去,原因是不这样家里就再没有可以坐的东西了。 就这样,我的乡村教师生涯又揭开了新的一章。 07/12/1972 正在教孩子们汉语拼音“ JIE FANG QUAN SHI JIE LAO KU DA ZHONG”, 小张匆匆跑来告诉我, 村里的知青又走了三个人!两人回城了,还有一个走后门去了省城的银行系统! 真的? 我眼都直了,他的脸也气得通红。接着小尹也进来了。他那圆圆的黑脸变瘦了,胡子看来至少有两三天没刮过了。他带来了更新的消息:市日用化工厂要来招工,听说厂里的人都到了县上了。 该怎么办?三个人紧张地商量了一会儿,因为我还在上课离不开,他们两个决定立刻到县上安置办去打探消息,一定要先弄清楚招多少人, 谁是负责的。 晚上 学校四周都是水田,蚊子太多,今天晚上更是疯狂了。我不得不枯坐在蚊帐里,床上摆了一个小木箱,和往常一样,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翻看我的英文字典。翻了好几页,却一个单词也没看进去。蚊帐外面嗡嗡的蚊子声,和稻田里那震耳欲聋的蛙声形成了大合唱,扰的我更加心神不宁。微弱的油灯不断地升腾起袅袅的黑烟,实在困得不行了, 我吹熄了灯。 0713/1972 早上醒来,洗脸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鼻孔里都是黑的, 再一看蚊帐顶部, 也被熏得黑乎乎的了。午饭后趁学生们还没来,我匆匆跑去找小张他们问情况,却扑了个空。两个人昨晚都没有回来。 热风里,我一个人正在河堤上的三岔路口烦恼, 无意中看见了广西知青小广和妹妹小梅远远地走了过来。自从他们去了马家集插队,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他们看到我也很高兴,连连说好久不见了!我因为要赶回去上课, 就把他们兄妹两带回了学校。下午放学后, 我准备动手做饭,小梅笑着说,有我在,做饭的事交给我,你们两人好好聊聊吧。 看着身材苗条的小梅在灶台上忙碌着, 我想起来在农场时听到的男知青们偷偷地对她的评价,说她不但美丽在农场属第一,嗓子还特别甜美,不愧是广西姑娘,唱起电影“刘三姐”里的插曲, 那才叫好听呢。可惜的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小梅唱歌。 吃饭时我问他们从哪里回来? 小广还是那样木讷,只是不停地叹气,小梅告诉我她们一大早跑去县上打听招工的消息了。我问有什么收获?小梅的秀丽的大眼睛里起了一层雾,说还是没有我们的份。我们来自外地,本地的工矿企业招工时毫无例外,都只要本地的下乡知青! 我着急了,这样一来我们不是成了“二等公民”了吗?话音未落, 小张走进来了,大声插话说,不是,是三等公民!我们三人都不明白他的话。他抓起一个粗瓷碗在缸里舀了一碗凉水, 咕咚咚灌下去之后才说,我算是看明白了!本省有不成文的土政策,每一个工矿企业在招工时都优先照顾自己的职工家属。偶尔有几个剩下来的招工名额,也都立刻成为关系近,后门硬的人们的争抢对象。还有,那些热门单位人事科的大门,你们去看看,都快让近乎疯狂的家长和知青们挤破头了…… 我不耐烦地说这些早都知道了,你快说三等公民是啥意思,他却一个劲地说还没吃饭,几十里地赶回来早就饿昏了头。小梅连忙给他盛饭,大家吃过饭又聊了好一阵子,临别约好有谁得到了准确的招工消息,立刻互相通个信。 暮色里看他们兄妹走远了,小张才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他发现原来农场里的女知青,特别是长得好看的走得比男知青多。我问为啥,他说有人偷偷告诉他,咱公社的老聂对漂亮的女知青特别照顾----- 本来我们是外地来的人家都不要, 再让老聂这样一搞, 咱哥们不是三等公民又是什么? 真的? 我有些疑惑,不由地回想起到在农场时,老聂那家伙一向冷脸对人,可每次只要看到小梅姑娘在场, 那对细长的小眼睛立刻放出光芒,人也变得笑容可掬,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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