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保姆(旧称“娘姨”)姓吴名阿英,绍兴人,憨厚老实,壮实干练,勤奋节俭。她的命堪比祥林嫂,儿子夭折,丈夫早亡,年轻守寡,30来岁就到上海帮佣谋生。缘分是天定的,她这一辈子就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 我出生后一直由姨妈在昆明带养,到三岁时才送回上海。那时阿英已在我家帮佣了。我从小性格就有点叛逆,父母都不太喜欢我。我爸喜欢我小姐姐,我私下叫她马屁精,一直黏在我父母身边。我妈最宝贝我大哥,他是唯一由妈妈亲自喂奶领大的,特有感情。我哥也争气,各方面表现都好。难能可贵的是我妈还特别支持我哥追求进步,我哥中学就入了团,当了班干部,毕业时他响应党的号召,“好儿女志在四方”,投考了哈尔滨工业大学。母亲一如既往地支持他。那时她已不幸患了癌症,但她义无反顾,支持我哥远赴关外。1960年我母亲癌症复发并有转移,病入膏肓。临终前几天,我父亲问她:“打电报让大弟(我哥哥)回来一趟吧?”她沉思了一下,说了一句:“算了,他的学业重要……”我母亲临终的前一天,把我们姐弟叫到床边,作临终嘱咐。我清楚地记住她其中两句话:一是要好好学习,二是要听阿英的话。那时我才上初中,还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后来我渐渐明白,她把我们交给阿英照顾,也把阿英的终老交给了我们。 我来到上海,就是阿英照管我。小时候我经常惹是生非,招来母亲打骂。她对我的特有称呼就是“小赤佬”。呵呵,还是用云南口音说的,怪怪的,我至今回想起来还会忍不住失笑。其实我妈很善良,她对朋友,对下人都很好,只是对我要求严。我又特别淘气,才惹得她又骂又打。家里面也只有我享受到这个待遇。一到我妈发威时,我的保护神阿英就会冲出来,让我少挨很多板子。妈妈罚我不给我吃东西,可阿英会偷偷给我留着。其实这也瞒不过妈妈,她也眼开眼闭,只要达到教训的目的就好,总要有人唱红脸才行吧。 现在想想阿英真辛苦。一家六口的衣食住行都要管,每天要洗多少衣服被子。我家客人又多,经常要招待朋友打麻将到晚上十一、二点。阿英不但要准备午饭,晚饭,还要烧夜宵;客人走了,还要收拾桌子和房间。第二天一早五六点钟就要上菜场买菜,又得一直干到午夜。好在打麻将的赢家会赏点小费,阿英也苦中有点乐了。阿英很勤奋的,在母亲的调教下,她的炒菜手艺也进步很快。平时无论小吃大宴,都是她独当一面,老妈难得下厨。不过我们都盼我妈下厨,她还真有几手绝活是阿英学不来的。每年春节前,是阿英最忙的时候。凭票供应的年代里,早上五点多把我和姐姐从被窝里拖出来,顶着寒风带着我们从南京路富丽绸布店边上的弄堂穿到陕北菜场,把我们一一安插在各个卖鱼卖蛋卖肉的摊头上,等六点开秤买年货。我们站一个小时都叫苦连天,可阿英呐,她可是二三点起床,到菜场联合一帮保姆,这边放个破蓝,那边放块砖头……然后各管一摊,维持次序。到五点左右就赶回家,把我们拖过去帮忙站队。我们回来还能补睡懒觉,她呢,忙碌的一天才刚开始呐。 阿英好节约,她是全心全意地为东家做事,买菜讨价还价,努力为家里省下每一分钱。平时吃饭她从不上桌,我们吃完后,她就在厨房内胡乱应付一顿。她喜欢用臭冬瓜,“海菜菇”等宁波咸货下饭。但偶尔她也会自己享乐一下。记得三年困难时期,大家的日子都很苦,阿英去绍兴探亲带回来一只老母鸡,就邀约了几个都是在上海帮佣的绍兴同乡,在厨房里烧了一大锅,每人分一大碗,品着绍兴黄酒,美滋滋的大快朵颐。我偷偷地在厨房外看着她们,阿英看见我,就拿了个小碗,在自己碗里拣了几块,赏给我这个少爷吃。嘿,我这少爷吃佣人的东西,真有失身份。要是我妈当时还活着,呵呵,小赤佬又要吃“麻栗子”了。 1965年我父亲病故后,阿英的责任就更大了。家里收入锐减,她更精打细算了。文革初起,家里遭到父亲原在工厂的造反派毁灭性抄家。造反派头头警告阿英:赶快与沈家划清界限,离开沈家自谋出路。阿英却倔强地表示:我就是死也要和小妹(我姐小名)在一起。(我当时不住在家里。)造反派头头火了,把她的东西也抄出来。她辛辛苦苦帮佣几十年,有点积蓄。造反派头头质问她哪来那么多钱,是不是为小姐姐转移的财产?老实巴交的阿英也发火了,指着他的鼻子说:“先生(她对我父亲的称谓)每年春节请你们吃饭(以往春节期间,我父亲都会设家宴,请厂里的一批职工和技术骨干一起迎接新春。),我给你奉上元宝茶,你不都有赏钱给我的吗?”那造反派头头顿时语塞,当场下不了台。 扫地出门后阿英和小姐姐就搬到一间亭子间相依为命。她的侄子劝她搬出来去他家养老,她不肯。她还是照看着这个上海只剩一个成员的沈家,让在外的我们兄弟姐妹还留有一个“家”的念想。她再没有工钱领了,有时还要倒贴家用。她铭记着我妈对她的临终托付:”帮我照顾好这个家。”1970年我回上海工作,和小姐姐,阿英蜗居在一起。尽管物质条件不如以前,但生活却很温馨,很充实,很快乐。 我们的生活慢慢地走上正轨,境况有了改善。我对阿英说,我一定要让她过好日子,为她养老送终。她好高兴喔,她说我妈妈就对她保证过,将来沈家就是她的家。她相信这些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会照顾她,将来可以快快乐乐地享受晚福,所以她对沈家永远不离不弃。可惜天不借人寿,阿英年轻时操劳过度,有时不注意饮食,不幸得了胃癌,而且发现时就已经是晚期,无法手术治疗。我们一再自责为何没有早期发现,耽误了阿英的病情。在这以后我们尽心尽力护理阿英,四处找名医为她减轻病痛。我们深深地感到我们回报她太少了。最后几个月,我经常在半夜背她去静中心医院挂急诊。急诊室有个年轻的女医生很干练,好几次去看急诊都遇到她当班。有一次阿英大吐血,我请求她救救阿英,给补点血。她对我说:“你母亲已经是晚期癌症病人,现在血源紧张,一般不能开方子输血。”我对她说,这是我家保姆,从小把我带大,我希望……医生沉默了,转手就开了400CC血给我。这血吊得真灵,阿英有一个星期可以正常地生活。以后医生陆陆续续开过三次血袋,延续了阿英的生命。真感谢她能理解我们家属的心愿。阿英最后在静中心医院急诊室临时观察室住了二十九天,我基本上每天通宵伴夜,白天继续正常上班,最后实在感到疲惫不堪。 阿英虽然有点积蓄,但在抢救期间,我和小姐姐不约而同地都用自己的钱为她交付医药费,从未动用阿英一分钱。阿英死后她的遗产我们全部都交给了她的侄子,我们心里只感觉要还她一份情,以求良心上的宽慰。 阿英走了,但我永远怀念着她。 |
昨夜雨: 革命之风撕裂了社会。
阿理郎: 昔日不识字的“下人”,犹能秉承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义”、“节”,羞煞今日侈谈“教育”的高官显宦、文人学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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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cao: 那种人性,人与人之间的关爱,现在不见了。
xcr: 太感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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