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涯忆旧时》读后
朋友送我一本装帧雅致的知青文集《天涯忆旧时》,由凡草星光等网友编著。
我从不跟踪知青话题。一说知青,我就想起当初我那下乡的哥哥,一次从乡下回家,腰间系个草绳,从远处踽踽走近,我正和一邻家女孩站在家门口,女孩惊讶地说,‘是你哥哥啊!我寻思是小羊子他爷来了呢。’ 邻居小羊子,他爷是个干瘦的老头,偶尔从乡下来串门。我哥哥自1971年下乡到78年上大学这七年的知青岁月,以‘小羊子他爷’的姿态,在我心中戚然定了格。
我不想辜负朋友的好意,开始读 这本《天涯忆旧时》。一读,就挨篇读下去了。我心随着那些昔日的少年走回时光去,想象他们的际遇是我的际遇。我也赶上下乡时代,但政策让父母身边留一个, 我就留下了。先前我想象的知青生活,都和小羊子他爷一样干瘦沧桑;而《天涯忆旧时》,它除了沧桑,还展示给我那些年轻的心灵呼吸山川之灵秀的生命力,还有 沉思,还有顽皮。
忆 旧作者里,有我一直欣赏的《茫茫大山》里的广玉兰和我钦佩的‘经历了时代所有时髦’的湘平。也有我没见过的馄饨侯,回国时带儿子去北大荒(应不单是给儿子 展示老爹当年的辛苦)。有一个叫晨晓的女孩子,她把发了芽的、没有营养却有毒的土豆,削巴炒巴一小盆,冒死吃河豚似地吃掉了。她写到吃了一盆土豆后那久违 了的饱的感觉... 引得我眼眶濡湿。晨晓后来读博哈佛。她的孩子,必曾坐在暄暄的沙发上面,听妈妈讲那吃发芽土豆的事情。
我 喜欢每篇文后的作者简介。他们今天都学有所成,现下在海外享受舒适自由的‘午后’阳光。由他们的故事,我也联想到,一代知青中,天涯忆旧的幸运儿还是少 数。很多‘老高三’没有机会重新来过。他们渐次从人们的视野里淡出。那些人现在有怎样的心情呢?愿他们仍能从生活中找到快乐。还有从前的失了机会的农民 们,也希望他们有快乐。
《天涯忆旧时》的作者们,在回望自己足迹的时候,多不带痛绝和控诉的调子。我形容这些文字是‘欸乃声’ -- ‘ 欸乃一声山水绿’,这句子出自柳河东在改革失败后贬永州司马时候的一首诗,《渔翁》;诗人寄情山水排遣怀抱。‘欸乃’,象声词,据说为桨棹声,还有说指人 的长啸之声。忆旧作者们少年时不得施展,等后来得以伸展,会带着尺蠖之屈时的预应力和能量吧。他们现在尘埃落定,欸乃一声,有宣泄,也有超脱。
偶见偏激的学者把上山下乡当成荼毒生灵的罪恶。如果当事人从下乡的经历中发掘出一点正面意义,他们就愤怒,以为这是助纣为虐或者因袭奴性,那是不对的。真正成就事情的人都是理智的。偏激耗散能量,常止于‘秀才嘴骂遍四方’而已。
话说回来,田总要有人种;生在城里的人,到乡间走一遭,就如同遭劫一般,这对以种田为生的人公平吗?王侯农夫,宁有种乎。上山下乡是一种荒谬,不在于它让城市父母娇养的孩子们去艰苦的环境历练一场,而在于 -- 如过去政策通常的荒谬 -- 它不给众人以选择。我不愿下乡,你非让我下。我不愿作农民,你非拿户口困住我。一个社会里,如果大家都不愿种田,不才认为,最公平的办法是自由竞争。田地应不至荒芜,它在无人趋之若骛的时候,会被有眼光或没出路的人用来收获。
上 山下乡更严重的荒谬,也如过去政策通常的荒谬一样,是强加给人之后,还要强迫人们对之心悦诚服。这造成了人思想的混乱和说假话的势利。谁表现出自然真实的 情绪,如和当权提倡的相左,这人就被冠以‘落后’之名,很难和‘要求进步’的人竞争。当政府号召千人一面地喊‘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时,有几个人心里愿 意呢。当年流行假话,胜过后来街上流行红裙子。
至于说下乡受的苦... 如 果那真是应届毕业生自己的选择,那下乡本身就无可指摘(这里只说意识领域,不谈实际效用),就象西方许多基督徒自愿去落后国家传教,许多医生自愿去病患流 行的国度行医一样。自由的好处,正体现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追求安逸的权力,社会推崇和感谢高尚,却不强迫人们高尚。知青们委屈的地方,我认为不是他们受的 苦,而是他们被剥夺了选择的自由。既然如此,当他们有机会选择、有机会离开以后,又为什么不可以从那艰苦的经历中发掘一点正面的东西呢,起码懂得了盘中餐 的辛苦。
行走天涯的、当初度过艰苦的乡间生活的少年们,欸乃一声,有宣泄,有超脱。这欸乃声里,仔细听,除了对艰苦生活的回忆,还能听到他们渔樵江渚时的澹定,和这澹定后面对自由和机会均等的祈祷与呼声。
『 渔翁夜傍西岩宿, 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 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 岩上无心云相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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