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1929年出生于山东龙口镇,是家里的长子。那时候我爷爷在东北开药店,把 山东的中药贩运到东北。爷爷每三年回一趟老家,所以我父亲他们三兄弟各差三岁。 在我父亲以前曾有一个男孩出生,一岁时得病死了,我父亲就成了长子。我父亲出 生那年正好是他爷爷的六十寿辰,所以我父亲的小名叫“六十子”。
我家是一个富有的大家庭里比较穷的一支。这个大家庭有自己的当铺、钱庄、油坊、 花园、私塾、仓库、大厨房、和一大群仆人。但我家这支到我太爷那辈已经败落了, 常常入不敷出,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和“西悦来”的大家庭一起饮食起居,我父亲 就到镇上的私塾去上学,偶尔在他们的花园里玩玩,也是玩完就回自己的家。
自己的家是那个大宅院隔壁的一套房子。从我父亲画的记忆图上看,三进的四合院, 门口有石狮和照壁,院子里是水井和果树,还有一个很雅的名号“东悦来”。我评 论道,这照今天的眼光看,是很不错的房子了。不错?我小时候光看见院子里停棺 材了!父亲道。原来他小时候家里常死人,而且死的尽是青壮年的男性。这样一个 家庭如何兴旺得起来?到了我爷爷那辈,他先是在大家庭办的钱庄里学记帐,但是 因为没人提携,业务发展很慢。刚好家里有一个亲戚在东北开药铺,回来说生意还 可以,请我爷爷到沈阳去和他一起干。我爷爷很有些冒险精神,和奶奶商量了一下 就去了。关于这个我曾问父亲,你记错了吧?不是把东北的药材运到山东?父亲说, 我没记错,确实是从山东运到东北。
我奶奶家是黄县的一个富裕农民。我奶奶十九岁那年,有人来给我爷爷说媒。我奶 奶的哥哥就跑到龙口镇上的钱庄里去打探我爷爷。他扒窗户看的时候,正看到我爷 爷和他一个堂兄弟在铺子里忙。回到家,我奶奶问他怎么样,他摔下帽子叹气道, 别提了,一个山药,一个烟筒!原来我爷爷和他那个堂兄都是长脸。后来媒人极力 举荐我们这个大家庭,托人去侧面打听我爷爷的为人,也是响当当的正派人,这门 亲事才算成了。
我爷爷有三个姐妹,一个哥哥。这三个姐妹中,大姐年轻时就病故了,大哥出外做 生意,到我父亲出世时,大家庭里只剩下了我父亲的三姑姑和四姑姑。
三姑姑嫁了一个财主,结婚以后夫妻和睦,生活富裕。唯一的遗憾是他们没有子女。 而我奶奶却每隔三年就是一个儿子,一口气生了四个。三姑姑自己没孩子,见了人 家的孩子就特别稀罕。众多的孩子里,她最疼的却是我爸爸。我爸爸小时候非常淘 气,上房掏家雀,下河捉泥鳅,一刻也闲不住。每次爸爸去三姑姑家,三姑姑都拿 出藏在柜子里的点心匣子,把最好的几样捡出来给爸爸。三姑姑家附近有条河,一 年发洪水,我爸爸仍和一些孩子跑到河边去玩。三姑姑追出来,正看见我爸爸站和 河中央,手里挥着柳条,口里不知在喊些什么。三姑姑吓坏了,忙让她丈夫把我爸 爸揪回家,第二天就送回我奶奶那里,说这么淘的孩子我们可带不起。
四姑姑在二十岁的时候也说好了一个夫家。可是她还没嫁过去就得了肺痨,夫家怕 传染,便说让她养好了病再过门。她就呆在东屋里养病,由我奶奶伺候。她的病一 天天地坏下去,出门的日子一天天地少起来。一天她听见街上叫卖豆腐脑的声音, 便从枕头下摸出几文钱,交给我爸爸,让他去买一碗回来。我爸爸买了豆腐脑回来, 看着那碗里的美食实在喜人,刚进二门,就忍不住喝了一大口,进了三门,又喝一 口,端到四姑姑病床前,豆腐脑只剩小半碗了。四姑姑爬起来一看,不由得冲着我 奶奶的房间喊,嫂子啊,你看你的六十子,把俺的豆腐脑都给喝没了!四姑姑很快 去世了,前院又添了一口棺材──她夫家拒绝给她发送,但又坚持她必须埋在夫家 的坟地里。
爷爷去东北一去不回头。到了1940年,东北的大部都被日本鬼子占领了。山东老家 也来过几次日本飞机,把大家庭的牲口棚炸烂,花园里左一个炮弹坑,右一个炮弹 坑。我三叔在野地里捡子弹壳玩,竟把小拇指头崩掉了半截。一次为了躲日本人的 飞机,我奶奶领着我父亲兄弟三个回了娘家,家里养的一只大白狗也牵着一起去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大白狗不喜欢奶奶的娘家,没两天就自己跑回龙口镇。镇上的人 都跑得差不多了,大白狗独自守着空房子,没人来喂它,后来就饿死在院子里。
山东到东北的路越来越难走,爷爷托人给奶奶捎信来:再不来恐怕就来不了了。于 是在1940年夏天,我奶奶锁好了老家的门,带着三个孩子上了去大连的船。那年我 父亲11岁,他还记得码头上站着很多日本鬼子,端着枪,凶狠地把登船的人推来搡 去,哪个不顺眼就说是八路,揪下来押着走了。

My grandma and my father in 19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