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札记 4
“忠论”或“论忠”该是有很多种说法,是因文化的多元化引起的不同认识。不同文化氛围的社会,统治者对忠的依赖程度也会不同。 大多数情况下,如果社会道德被舆论过分强调时,很可能是在某些行为上出现问题,大概也是与价值观有关系。对于现代人来说,最需要被忠诚维系的该是家庭关系。但是现在就连家庭关系的绝对忠诚都在开始被质疑,由此而来的对他人、社会、国家的忠诚则可能会被引为笑谈。 看到一部电视剧中主人翁谈论陈世美的论点:现在社会进步了,陈世美不会因婚姻问题挨铡刀,因为可以协议离婚。以此衡量得出的结论大概也不会相同,因为把陈世美与协议离婚强拉在一处说,显然又是在偷换概念。 确实,在陈世美时代,社会不允许离婚,更不允许夫妻反目。所以那时谈论对婚姻的忠诚相对容易。在封建文化的社会中,对忠诚度的要求很高,也是被人们普遍认可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 我感觉,首先说明,这个感觉仅仅就是感觉,没有任何先验来支持。忠诚自原始社会以来是逐渐被淡漠的,忠诚是有价值的被人们接受与抛弃。 一句领袖语录被宣扬了半个世纪之久: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 这里要分清,人们通常能够接受的是价值观念,政治的价值观怎么衡量?这里有个相互关系的问题,究竟政治是为经济服务还是反之经济为政治服务。经济服从于政治,或是政治服从经济。有一种社会是经济服从政治;走社会主义道路。而资本主义社会政治是服从经济的。 社会的变化往往在经历过几代、几十代开始趋于成熟时才会发现存在新的问题。不是最初人们提出变化(或改革)时的主张是错误的,而是随着时间和社会发展而产生出(暴露出隐形的)新的矛盾。最主要的可能还是因价值观在不断发生变化,因此忠诚也是需要价值回报的。从这点看,马克思的金钱是万恶之源便可以理解了。就连忠诚也需要依赖价值来衡量(不一定直接从金钱上显示,更多的是来自物质)。 面对现在的社会,单纯的忠诚似乎需要的是无限延续的勇气,首先强调的是勇气。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所以我是做不到的。 单纯的忠诚须要信仰的支持与维系,对于某种团体或个人的极度信任,必须是信任为前提。有时人们在信任的过程中会很盲目,于是忠诚便显得愚昧了。社会学有个说法叫“集体无意识”。人们会觉得信仰能够使人聪明、智慧。我感觉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无法定论。按照心理学讲,信仰容易使人变成思想的弱智,因为不用自己思考,形成群体意识后成为潮流。在此同时产生“迷信”。也是把“信仰”与“迷信”结合在一起被批判的原因。 一部美式电视剧,里面一句话很有意思:知识是有限的,有时需要信仰。这是神职人员对心理学教授讲的一句话。 潮流形成,用道家的说法是否极泰来,如同海浪,最低谷时就是转向高潮的开始,而登峰造极之势转瞬间又会跌入低谷。沉浸在被风潮牵引的惯性,也是因被引导(过度造势的舆论)驱使,使人总是被不断的高潮所左右。在这种状态下形成的文化,再来一次文革很难被避免,因为人们依然不具备免疫力。 当我开始失去信仰的时候,确实感到迷茫,好像以前支撑我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孤独无助,寂寞无聊,以至于空虚得失去了自我,感觉就像行尸走肉般的存在于世,有过很久混迹天涯的日子,正是在这段时间里,很多人也因此堕落。经历过那段日子的人们会在记忆中留下阴影。也是因此,我似乎不会再去追求忠诚予信仰。 这里说的“忠诚”与李敖所描写的康有为、谭嗣同们的“忠诚”不太一样,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就像忠诚对于婚姻,同样是随时代变化被价值所左右。 我所经历的时代与康有为、谭嗣同不一样。所以价值观也有很大差异。他们那时有皇上,而我们这个时代应该是没有的。所以如果按照那时的标准去要求遵从某位领袖人物,也是我所不认同的。 袁崇焕,这个人物很具争议。按照李敖在《法源寺》中描述,该算是位抗清英雄。但是很多写史家们的笔下袁崇焕却是汉奸,以至于被磔刑处死。众说纷纭,很多历史上的事想要清白很难,同样的一件事,很可能众口难调,也是因个人所在位置不同的原因。如果袁崇焕真的是汉奸,也许在满清史记中出现与明史中记载会大相径庭。 按照李敖的定论,袁崇焕不可能再有信仰与忠诚,他被明朝昏庸的皇帝凌迟处死。而他的忠诚与结果是多么的相悖。假如后来真相不被满清政府披露,袁崇焕也许会是永远的汉奸(有史记说,袁崇焕冤死,是因皇太极的反奸计,而揭露真相却是皇太极的误导)。同样的现象在历史上不断重复,比如岳飞……
社会文化的形成该与社会结构相符,也就是说社会应该与文化并进,文化反映出社会性质。一个国家如果文化发展落后于社会发展,大多时候会是倒挂,科技进步与人类文明程度不衔接,全民素质落后于科学发展。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软件与硬件不协调。 西方国家的进步是随着社会进步不断完善发展起来的,可以说硬件与软件几乎同步。但是很多发展中国家由于科技的进步借助了另外的平台,舶来品,很显然的产生差距。 这个时候的“忠诚”就有些本末倒置了。 康有为的时代是需要忠君的,忠诚是自下而上,是大众要对朝廷忠诚,也就是对皇上的忠诚。西方在文艺复兴前的中世纪宗教黑暗时期,是对教会的忠诚,神是被奉为统治人们精神灵魂的绝对救世主。这点与现在依旧停留在封建文化的社会从社会结构上看很相似。 文艺复兴后确立了人权,尤其是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思想的传播,确立了人民是社会主人的观念,按照共产主义学派的继承者来看,该是与封建社会结构的倒置,官是仆,民是主。这个时候的忠诚应是国家公务员对大众的忠诚。观念上的改变导致人性的变化,也才是避免腐败的根本,也是改变大众封建君主制度思维的根本。如果不从观念上改变,只是靠制度来制约只是理想主义者们的幻想。 由封建君主制进入民主社会。其实现在的世界并不存在真正意识上的民主国家,包括欧美。从文化上讲,我并不认同欧美的文化有多么优越,不过是相对而言,是从封建社会转型到殖民社会并没完全进入民主社会。如果只是保障本国内的民主,而对他国依旧是强权政治,从文化上定义,依旧是殖民文化的延续。以宗教名义发动战争到输出民主引起的战争,都是为侵略戴上光环。区别在于,一个是在本国祸害,另外一类是祸害世界。最终还是为了利益,是为了集团的利益。与君主制区别在于腐败的不是个人(皇上),而是集团,是权利集团。只要有特权存在,腐败就不可避免。 看过一部关于哥斯达黎加的纪录片介绍说,那是一座真实意义上的民主国家,因为没有军队,没有强权。他们认为,权力是选择而不是获取。也就是说,大众应有选择的的权力,而不是使用权力来获利。 这种意识与“学而优则仕”的普世道理似乎是相悖的。在很多人的心里,上学是为了当官(或得到更高地位)当官就是为了权力,而有权后是可以从物质上获利。 文化差异造成不同社会制度,人们的文化形成到了一定程度,制度的重要性相对减弱,自省能力的普及使得用制度来约束的需要降低。当然,这也是对理想社会憧憬,未必能够实现。 比利时曾四百多天处于无政府状态,但是各个职能部门却照常工作,国家并没因无政府而瘫痪。从社会意义上看,是因有民主社会的基础,并不是大多数国家可以做到的。民主社会最明显的一点是大众的自我约束的能力。制度再好没有全民的自律,法不治众,制度也就形同虚设。很简单的问题,在有些情况下却体现出全民素质,比如交通规则的执行,只是靠红绿灯和一些标牌限制还不行,还要用摄像头和罚款来约束,这只是对机动车。但是行人呢,人行横道的作用在有红绿灯的时候管用,很多时候形同虚设,机动车根本不会管行人是否通过。我在比利时开车,哪怕行人没有要过马路的表示,只是站在人行道的一头,司机也会停下来让行人先走。因为交通规则规定行人优先。而在没有人行道的道路上,行人会尽量等汽车过去再走,因为在那里不是行人该去的地方。不过,更多的时候会看到司机主动停下让行人先走,这也是出自对他人的礼貌。也体现出强者应该主动谦让弱者。很细微的环节却体现人的素质(只是从人情上讲,另外方面,比如政治层面,殖民强权文化还是主导)。
曾经在一家饭馆吃饭时看到墙上挂着孟子的一段话: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不破。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栗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建国初期有一部电影《武训传》,后来被作为毒草大加批判。这件事直至现在仍然还分为两种不同意识形态的争论。从普及贫民教育为出发点是一种观念;以阶级斗争为主线的则是另外一种观念。 武训作为清末历史上的人物,为普及贫民教育行乞终生,办了三所义学,自己贫瘠而死。当时的社会是封建制度,孔孟的“学而优则仕”思想深得人心。从精神层面看,与现在很多大众思维是一致的。至于教学是孔孟儒家之道本无可非议。要求一位终生行乞的文盲开办洋学该是笑话,更何况批判时用阶级斗争的方式来加以否定就更是笑话。如上述孟子那段,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连领袖也曾借用过来,反讽帝国主义。那样严苛武训未免牵强。批判武训本身就造成了思想混乱。更何况,从历史角度看,农民革命本身就存在很大问题。太远的不说,李自成该是深刻的教训。他的革命目标就是要当皇帝,不到两个月就被清朝取代。尽管李自成起义时李岩写了一份檄文,争取了无数愿意为讨伐腐败的明朝而流血的贫民。但是这段历史却被忽略,被反清复明所掩盖。明朝是因腐败被李自成所灭,而李自成则比明腐败得更快。李自成是农民,不懂儒家治国之道。不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也是因没有文化。当然,按照阶级斗争学说的理儿,那时的文化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者利益。阶级斗争的理念比起孟子学说的建立要晚了两千多年。社会是在不断发展的,古训未必没有现实意义,如何做到得道多助,却仍是需要不断反思的。只是从这句话本身来讲,这里面不存在阶级斗争,倒是现在公仆们选择如何忠诚于人民所必须思考的。 历史值得借鉴。
李敖写历史故事,也是在利用小说含沙射影的讨论现实下的文化。当然,文化存在必定会有高雅低俗之分,关键在导向。上层建筑掌握话语权的那些人想把大众导向哪里。不过,要是按照王朔的说法(见《美女赠我蒙汗药》),现在流行的文化多是媚俗的,是与社会主导意识紧密结合的。商业化只讲赚钱,文化成为商品后,高雅必定会曲高和寡,变不成钞票,因为受众范围太窄。大众文化往往是一股脑的,呼啦一下就莫名其妙的被很多人接受,于是便高潮了。 那年出了本书《狼图腾》,不批判内容,只是讲现象。网上讨论竟然造成民族矛盾激化。强硬的把汉族与游牧民族划分出两大截然不同的文化,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大汉族们沾沾自喜,尽管历史上曾经被蒙满两次统治,最后却仍旧被儒家文化统一。关于历史上的这段,我不确定。尤其是有关儒家文化确定就是汉家独门文化,就更不确定。首先,孔子该算在哪个民族? 这也是当我看到李敖借谭嗣同之嘴,讲出的道理深有同感的原因。 “那就大家好好谈个清楚。十多年来,大家跟三哥拜把子,没人不敬佩三哥。但是,对满洲人的立场,大家一向分明。如今三哥这样做,未免伤了弟兄们的感情。我们帮会的人,对满洲人是绝不谅解的。现在,既然事情闹开了,大家就弄个清楚。”王五说。 “也好。”谭嗣同说着,把手朝下按示意大家坐下来。 “三哥记得吗?”王五首先开口,“康熙年问,东北的西鲁国老毛子扰乱中国,满洲人平不下来,因为需要能够一边游泳一边作战的,才能跟西鲁人打,东北人游泳是不行的,一边游泳一边作战更别提了。那时候有人向康熙皇帝提议,何不征用平台湾以后移到北京住的这些闽南人,他们都是郑成功系的海盗世家,用他们来打西鲁老毛子岂不以毒攻毒,于是就成为定案,去打西鲁老毛子。” “你这么一说,我仿佛记起来了。”谭嗣同摸着头,“那个仗,不是说福建莆田九连山少林寺一百二十八个和尚帮忙打的吗?” “三哥真是大学问家,一点也不错。当时康熙皇帝征用这些闽南人,因为是海盗世家,所以平台湾后康熙不要他们再在台湾住,免生后患,就都被强逼着移民到北方来。这回为了打西鲁老毛子,征用他们,有五百人可用,他们不高兴干,、这时候从福建赶来一百二十八个少林寺和尚,大家用闽南话商量,少林寺的和尚劝他们说:满洲人是我们的敌人,抄了我们老家,这个仇,非报不可,这是个机会,满洲人这回有求于我们,打外国人,我们不妨跟他们合一次作,一来是不管满洲人怎么坏,究竟是同中国人,究竟这个仗是打外国人,对外作战总比对内作战重要;二来是如果仗打赢,满洲人欠我们情,至少对我们有好印象,高压的政策会改缓和,我们可以保持实力,徐图大举。于是这些闽南人都愿意了,在康熙二十四年,跟西鲁老毛子打了一次水仗,打法是中国人每人头上顶了一个大牌子……” “我打个岔,那个牌子是藤子做的。” “啊,可奇了!三哥怎么知道?真奇!” “打赢了西鲁老毛子以后,满洲人印了一部书,叫《平定罗刹方略》,里头提到过‘福建藤牌兵’,就是指这些闽南人。”谭嗣同补充说。 “对了,我们书看得太少,你们有学问就是有学问,真行!真行!” “但我不知道藤牌兵怎么打的。” “藤牌兵是在江里游泳,用藤牌做盾,冲到西鲁老毛子船边,凿漏者毛子的船,老毛子搞不清怎么来了这种怪打法,把他们叫做‘大帽鞑子’。他们真倒霉,自己在台湾多少年想杀鞑子,结果竟被别人叫做鞑子。” “后来呢,后来不说又有火烧少林寺的事!” “仗打赢了,满洲人说大家有功,要行赏。和尚们不接受,表面上是说我们是出家人,不受人间荣华;骨子里是根本不承认你满洲人有赏的资格。等和尚回少林寺后,不久,满洲人就去派兵火烧,一百二十八个和尚,仅逃出五个,其余的都死了。逃出的五个,找到明朝崇帧皇帝的孙子朱洪竹,大家同盟结义,结义时候天上有红光,红光的红与朱洪竹的洪声音一样,大家都说是天意,就开始了洪门会,那五个和尚,就是洪门的前五祖。前五祖刚由少林寺逃出来的时候,曾在沙湾口地方折下树枝发誓: 天之长, 地之久。 纵历千万年。 亦誓报此仇! 所以洪门的主义就是报仇,反清复明,跟满洲人干到底。后来在武昌地方打了败仗,朱洪竹失踪,大家只好化整为零,徐图发展,最后留下一首诗作为日后联络凭证: 五人分开一首诗, 身上洪英无人知, 此事传与众兄弟, 后来相会团圆时。 于是各开山堂,秘密发展下去。发展成为‘三合会’、‘夭地会’、‘三点会’、‘哥老会’、‘清水会’、‘匕首会’、‘双刀会’……愈分愈远,谁也搞不清了。三哥是大学问家,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话不是这么说,洪门一直是秘密的,所以简直没有任何写下来的材料,一切都凭口传,难免传走了样。我所知道的,也极有限,但从官方的一些材料里反过来看,有时候可以正好跟口传的配合上,像刚才五爷说的藤牌兵,就是一个例子。” “三哥说得是。” “又比如说《大清律例》中有说福建人有歃血订盟焚表结义的,要以造反罪处分,为什么看得这么严重?就是为了对付洪门。满洲人注意洪门,搞不清洪门宣传,除嘴巴你传我我传你以外,一定得有写下来的才方便,一直扯了一百五六十年。才在咸丰年间发现了一本书,不是别的,就是《三国志演义》。《三国志演义》的特色是提倡恢复汉室,桃园三结义,大家拜把子,可成大事,忠义干秋。所以咸丰皇帝查禁《三国志演义》。” “哦,原来是这个缘故。洪门以后的事,太复杂了,简直搞不清楚。只知道成立洪门是为了反清复明,可是后来发现很多兄弟又跟清朝合作,大家搞不清怎么回事,要反他,怎么又跟他合作?合作、合作,洪门前五祖不就是合作上了大当,兔死狗烹,惹来火烧少林寺,怎么还合作?三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说来话长,得先从满洲人种说起,才能说明白。”谭嗣同先喝了一口水,“世界人类种族有三大类:黄种的蒙古利亚种、白种的高加索种、黑种的尼革罗种。中国人是黄种,其中又分了汉满蒙等大族。在大族中,汉族一直是中国土地上的老大,几千年历史中,中国土地上完全被其他种族统治的时期,只是十三世纪蒙族元朝,和十七世纪到今天的满族,加在一起,只有三百四十多年。蒙族人长得比较矮,眼珠黑,胡子少,但蒙族的祖先成吉思汗那一支,却灰眼珠,长得高,又有长胡子,可能混有满族的血液。十三世纪蒙族占据中国后,它把满族排名第三,叫满族做汉人,把汉族排名第四,叫南人;十六世纪满族占据中国,它同样把蒙族排在汉族之前,跟蒙族通婚,给蒙族和尚盖喇嘛庙,不许汉族种蒙族的地,也不许跟蒙族通婚,并且规定汉族在蒙族地方做生意,有一定居留期间。满族的用意很明显,他要联合蒙族,抵制汉族。 “满族为什么防范汉族?因为汉族在中国做老大太久了,根太深了,人太多了,文化又高,不能不约束它的影响力和同化力。满族南下的时候,自中国东北越过万里长城,正象征了汉族的失败——万里长城挡不住汉族以外的种族了。当时守长城的汉族总司令是爱情至上的吴三桂将军,听说首都北京被流寇攻进,皇帝上吊死了,他按兵不动;但接着听说在北京等他的情人陈圆圆小姐也被抢走了,他就不再忍耐,于是他跟敌对的满族拉手,借满族的兵,去救他的陈圆圆。 “这一后果是可想而知的,满族进了北京,不再走了。他用最隆重的丧礼来为明朝的殉国皇帝发丧,同时把孤零零陪这个皇帝同死的一个太监,陪葬在这三十五岁就自杀了的皇帝身旁,他们又消灭了攻进北京的流寇,然后在北京出现了满族皇帝。 “满族对汉族说:‘杀了我们皇帝的,是我们的仇人流寇;杀了我们仇人流寇的,是我们的皇帝。’这是一种巧妙的代换,把汉族的皇帝的底片,跟满族的皇帝的底片重折冲洗,‘皇帝’这个名词没有变、这个象征没有变,但是照片上的相貌,却不同了。 “满族决定用一些具体而明显的方法来使汉族屈从,于是从头做起,先改变汉族的发型。用你肯不肯改发型,一望而知你肯不肯就范。汉族旧有的发型是留长头发,但是满族却是留辫子,留到今天,我们尽管恨满族,可是还是得跟着留辫子。 “不过,满族虽然被汉族所恨,汉族说满族是异族、是夷狄其实这是不对的。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古代中国小,中原地区只是河南、山西这些地方,那时大家以为除了这地方的人,其他都是异族,其实都是老祖宗们的瞎扯淡!并且异族的范畴和定义,也因扯淡的扯法不同而一改再改。在当年陕西周朝的眼光中,山东殷朝之后的孔夫子,就是道道地地的异族;可是曾几何时,殷周不分了,变成了一家子人了;而周朝的晚期,山东帮和陕西帮,又把湖北帮看成异族,所谓荆楚之地,乃蛮貉之区,于是屈原又变成了异族;可是又曾几何时,湖北人也挤到山东、陕西人的屈股底下,也不是异族了;于是又手拉手起来,向南发展,把四川、贵州人看成异族,所谓‘夜郎自大’等挖苦话,就是骂西南人的。 “这些说不尽的有趣的夷狄标准的变化,使我们可用它的观点,来重新检讨中国的民族历史。中国民族从远古以来,就处处显示出‘夷夏不能防’的混同痕迹。第一次混同的终点是秦朝,秦朝时候已完全同化了东夷和南蛮中的荆吴,以及百越、西戎、北狄的一部分;第二次混同是汉至两晋南北朝,这是一次更大的混同,匈奴、氏、羌、东胡、南蛮、西南夷等等,纷纷大量跟中土人士交配,而生下大量大量的杂种;第三次混同是隋唐到元朝,从突厥、契丹、女真,直到蒙古,中国又增加了一次新的民族混同的纪录;第四次是明朝以后,直到今天满汉通婚,又一批新的杂种出来了。正因为这种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的混同,日子久了,我们常常忘了我们汉族中的胡人成分。我们忘了唐大宗的母亲是外国人,也忘了明成祖的母亲是外国人,其实,唐朝啦、明朝啦,他们皇亲国戚的血统,早就是杂种了。于是,一个很可笑的矛盾便发生了。这个矛盾是:明成祖的后人,明朝成祖以后的皇帝们,他们的血里,岂不明显的有夷狄因子吗?有了这种因子,明末孤臣史可法也好、张煌言也罢、乃至顾炎武的母亲也行,他们的挺身殉节,所标榜的理由,就未免有点遗憾。明末殉节诸烈士,他们殉节的理由不外是‘不事胡人’,但是他们忘了,他们忠心耿耿所侍奉的‘当今圣上’,就是一个广义定义下的‘胡人’! “岂止是‘当今圣上’,就便是殉节诸烈士自己,他们也无人敢保证他们是‘万世一系’的‘黄帝子孙’,也无人敢保证他们的祖先在五胡乱华那类多次混同时候未被‘骚扰’,而在他们的血里面,绝对清洁一一没有胡骚味! “所以,严格说来,我们老祖宗流传下来的那种夷狄观念,是根本就弄错了的,到今天谁是中国人,可难说了。回溯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回溯到五千年前,回溯来回溯去,若是回溯的范围只限于河南、山西等地方,而置其他中原以外的地方于不问,或一律以夷狄视之,这种做法,不是看小中国和中国民族,又是什么呢?当时住在河南、山西等地的,固然是中国民族,但是在这些中原地区以外的,又何尝不是中国民族呢?这些在中原人士眼中是东夷的、是荆吴的、是百越的、是东胡的、是肃慎的、是匈奴的、是突厥的、是蒙古的、是氏羌的、是吐著的。是苗谣的、是罗罗缅甸的、是僰掸的、乃至西域系统的白种中国人、三国的黝歙短人、唐朝的昆仑奴等黑种中国人,又何尝不统统是中国民族呢?从这种角度来看——从这种科学的、博大的角度来看,我们不得不说,中国民族的历史,打来打去,还不脱是同族相残的历史,这种历史中所谓的‘东逐东夷’也好、‘西伐匈奴’也罢,乃至南征北讨,‘多事四夷’.赶来杀去,所赶杀的对象,竟不是真的什么‘洋鬼子’,而是道道地地的中国人!我们读古文‘吊古战场文’,必然会记得那描写所谓‘秦汉武功’的句子,那些‘秦起长城,竞海为关,茶毒生灵,万里朱殷’的悲惨和‘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的结算,如今我们思念起来,感想又是什么呢?我们不得不认定,从‘中华民族的始祖’——黄帝以下,所谓‘秦皇汉武’也好、‘唐宗宋祖’也罢,他们的许许多多丰功伟业——尤其是号称打击异族统一中夏的丰功伟业,统统值得我们怀疑!五千年的中华史上,除了五十八年前鸦片战争英国鬼子首先打进我们的家门以外,一八四0年以前,黄帝纪元西元前二六七四年以后,漫长的四千五百一十四年里,压很儿就没有什么所谓异族!更没有什么真正的夷狄——他们都是中国人! “由此可知,所谓什么我中原你夷狄之分、我汉族你满族之别,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大家都搞错了,搞得度量很狭窄,不像男子汉,男子汉哪有这样小小气气的整天把自己同胞当成外国人的? “至于说到帮会、说到帮会的反清复明,其实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的。以其中三合会为例,三合会的起源,是始于康熙时代少林寺的和尚被杀,当时是反抗官吏,而不是反抗满族;又如哥老会,哥老会反清反得更晚,它的成立已是乾隆当政的时代了,并且它的扩张,还在同治以后,主要的扩张原因还是一部分湘军被遣失业,觉得替满族效忠效得寒心,才愤而反清的。所以帮会的反清复明,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纯粹。至于三合会、哥老会以外,流传到中国各地的反清复明,其实也是很有限的,反清复明到今天,清朝天下已经两百五十多年了,明朝亡了两百五十多年都没给复回来,谁还好意思再说反清复明?谁还有脸面再说反清复明?又有什么必要还说什么反清复明? “并且,复明、复明,复了明又怎样?明值得一复吗?懂历史的人,一比较,就知道清朝政治比明朝像样得多,清朝的皇帝,除了西太后外,都比明朝的皇帝好,制度也好。试看明朝太监当政,清朝的太监只是弄点小钱小权而已。至多只是李莲英这种货色,又算什么,比起明朝,全不够看。明末李自成进北京,宫中的太监就有七万人,连在外面的高达十万人。每个太监平均有四个家奴,算起来就是四十万。用来非法控制天下,这成什么世界!清朝的太监哪有这种场面!明朝上朝的时候,五百名武夫就排列在奉天门下,说是要纠仪,一指出有哪个官员失仪了,立刻抓下帽子,剥开衣服,痛打一顿。现在清朝的午门,至多只是皇上叫太监‘奉旨申斥’骂一两个官员的地方,但在明朝,就是当众脱裤子打屁股的地方,有的还先罚跪。有一次一百零七名官员一起罚跪五天,然后一律打屁股,每人分到三十廷杖。像这类羞辱臣下,被当场打死或打得终生残废的,数也数不清,有的还说奉有圣旨,打到家门来的;有的还打到别的衙门去的……像这样子胡闹的、黑暗的明朝政治,清朝是没有的。满洲人的天下也黑暗,但是天下乌鸦,绝不一般黑,五十步和百步,对受害的老百姓而言,还是不同的。因此,我们除非有办法驱逐黑乌鸦,否则的话,如果有不那么黑的、有可能变白一点的,我们还是不要失掉机会。这样才对老百姓真的好。 “今天的皇上虽是满洲人,但却是个好人,是个想有一番大作为的好皇帝,他既然有心在西太后选出的烂摊子上变法图强,既然找到我们汉人头上,我们应该帮助他。这种帮助。是对大家都好的。你们哥儿们人人留着辫子,口口声声地反对满洲人,从前辈的哥儿们起算,反了两百五十多年了,还反不出成绩来,可见此路不通,大家方向都搞错了。今天我话就说到这里,各位兄弟愿意平心静气地想想,想通这番道理,你们自然还把我谭嗣同当兄弟;如果想不通,或想通了仍认为你们对,你们可以说服我,说服我我辞去这军机章京不干,跟你们去三刀六眼的干。怎么样?” 说着,谭嗣同站了起来、气雄万夫地站了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他,全屋是一片死寂。王五的旱烟早都熄火了。他盯着谭嗣同,缓慢地点着头。他挺着腰杆,魁悟的上身,随着点头而前后摇动。弟兄们的眼睛,从谭嗣同身上转到王五身上,他们没有意见,大哥的意见就是他们的意见,他们要等大哥一句话。最后,王五开口了: “三哥,我们是粗人,我们不知道那些麻烦的大道理。我们只知道你是我们哥儿们,你赞成的我们就赞成、你反对的我们就反对、你要推翻的我们就推翻。反过来说,欺负你的就是欺负我们,惹了你的就是惹了我们.砍了你的我们就还他三刀。我们心连着心,一条线,水来水里去、火来火里去,全没话说。三哥,你是有大学问的,我们不懂,但我们信你,你是我们的灯、我们的神,我们信你总没错,我们懂就懂,不懂就不懂。信你就是。但这次……这……这……次,好像总有点不对劲,不对劲。” “五爷,有什么不对劲,你尽管说,咱们哥儿们,有什么话都不能闷在肚子里,五爷,你尽管说。” “咳,到底怎么不对劲,我也说不大出来,只是……只是觉得……咳……觉得有点不对劲,觉得有点不那么顺。” “你是说——你是说我不该跟康有为去?” “那……那倒也不是,康有为天大学问,哪里会错。但我们总觉得……只是觉得,康有为走跟满洲人合作的路,这条路,到底行得通不通?是不是真成了‘与虎谋皮’了?康有为天大学问,我们不懂,我们只是担心有天大学问的人除非不犯错,要犯就一定是大错,大得收不了摊,要人头落地。康有为天大学问,我们根本沾不上边,所以全靠三哥判断、三哥做主,三哥了解康有为,三哥知道康有为对还是不对,是不是犯了大错。” “五爷的意思,我懂。”谭嗣同说。 “还是老话,我们是粗人,我们只信三哥。”王五说。 “我们信三哥。”大家众口一声。 “三哥信康有为,我们也只好跟着信。”王五说。 “如我没猜错,五爷你们对信康有为有点勉强。”谭嗣同说。 “话倒不是这么说,我们根本不知道康有为对还是不对,如果不对,为什么不对,我们根本说不上来。”王五顿了一下,“如果犯了大错,错在哪儿,我们也根本说不上来。刚才说了半天,说的不是大道理,而是我们的感觉,感觉有点不对劲、不那么顺。三哥,我们跟你完全不同,你是书里出来的,我们是血里出来的,我们从小就在道上混,三刀六眼,整天过着玩命的日子,但玩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没把命玩掉,原因也有一点:哥儿们的照应、自己的武艺、祖上的积德、佛爷的保佑、再加上大家的运气……都是原因,这些原因以外,还有一个,说出来也不怕三哥笑,就是事前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一点也说不上来,但真的,真的有那么一点。那种感觉不是每次都有,但有时候它真的有,弄得你别别扭扭的,心神有点不安,直到换一换、变一变,才觉得顺。这么多年来,有几次,直到事后回想,才发现幸亏在紧要关头那么换一换、变一变,才死里逃了生。这话说来有点玄,但的确有这么一种感觉,好像又不能不信。” “五爷,我跟康有为的事,五爷有这种感觉?” “好像有一点。三哥你会笑我?” “五爷这种感觉,我一点也不笑你,并且可以告诉你,我也有这种预感。但是,我们没有选择。不瞒五爷和各位说,我来北方,结交你们这些英雄好汉;我在南方,也结交五湖四海、其中有不少我湖南家乡的人物,这些人物中,有一位叫黄轸——草头黄、珍贵的珍字左边去掉斜玉旁换成车马炮的车字。他比我小八岁,今年二十五。这人文的考上秀才,出身湖南岳麓书院;武的能空手夺白刃,南拳北腿,几个人近不了他的身。他为人行侠仗义,跟哥老会关系极深。像黄轸这种哥儿们.他们相信要救中国,路只有一条,就是革命,只有赶走满洲人,中国才有救。跟满洲人合作,是绝对不行的。他们那种担心‘与虎谋皮’的心理,比五爷还强烈。我这次北上,他们特别为我饯行,也特别劝我小心,甚至劝我不要应满洲皇帝之召,而跟他们一起搞革命。坦白说,如果不是受了康有为影响,如果不是碰到光绪皇帝,我很可能走上革命的路。但是,变法维新的道理,康有为已写得那么头头是道,令人心服;而对变法维新的诚意,光绪皇帝又表现得那么求才若渴,令人感动。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许可以用得君行道的方法救中国,无须人头落地,革命总要人头落地的,流谁的血都是中国人的血,总是不好的。我把这番意思讲给黄轸他们听,他们也无法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机会,不过‘与虎谋皮’,成功的希望很低。我呢,也相信困难重重,希望不高,我心里也正如五爷所预感的,不觉得顺。但是,既然机会是千载难逢的,也只好把握住,要试一试。如果成功了,成绩归大家;如果失败了,牺牲归自己。我今天来通知五爷和各位,并不是拉大家一起跟我下水,只是告诉大家:我谭嗣同不论做老百姓还是做官,都没有变,都是你们的兄弟。各位兄弟如了解我、今天就是来通知;各位兄弟如不谅解我,今天就是来道别。也许有一天,在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在看不到想不到的时候,我们再会相聚,或者化为泥土,大家相聚,不论怎么样,我们一旦是哥儿们,永远是哥儿们。我们此去是成是败,全不可知,知道的是如果失败,我将永远不再回来。保重了,各位弟兄。”谭嗣同向大家拱手为礼,然后向前一步扑身下跪,“五爷,请受我一拜。”又转向胡七,“七哥,也受我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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