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971 今天上课第一次用上了录音机, 也听到了自己可怕的发音。联想到村里那些在课堂上仰望着我的朴实的学生们, 实在惭愧。四中不愧是历史悠久的名校,教我们英语的何老先生要求也特别严格。我担心自己基础太差, 今天看到班上绝大多数民办教师来自农村,发音水平都和我差不多,有的还更差些,我这才放心。 看来别无他法,唯有抓紧时间苦学了。 04/05/1971 早上 今天清明节,人们都各自回家扫墓了。我无处可去,忽然想何不趁此机会去找西丽呢?从上次在县上她姐姐的家属院里见到她,又是一个多月了。 我向管理图书馆的夏老师借了自行车, 书包里装上那个老掉牙的传家宝旧相机,一路朝县城疾行。到了农机厂家属院,
我没敢贸然登门,默默地坐在院子里等了好久, 终于看到西丽出来了。她拿着一个脸盆, 正要去机井处接水。我赶紧使劲挥动两只胳膊,恨不能跳起来引起她的注意, 可她还是没看见。没办法我只好推车过去低声地呼唤她。她一转过头见到是我,脸上笑得十分开心。我说学校里人们都回家扫墓了,
想过来看看你在家没有------ 听说就她一人在家, 我问她想不想一起到外面走走?刚才我在来的路上看到城外桃花盛开, 那一大片桃林和绿色的麦田真是美极了!她说我们不如一起吃过午饭再去吧?
我立刻答应, 和她一起进屋了。 午饭是她炒的青菜,我自告奋勇焖的大米饭。这还是和小尹学来的绝招。铁锅里水和米的比例要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炉子烧的火候更要恰到好处,加上不停移动铁锅------ 这样焖出来的大米饭既不会糊也不夹生,香喷喷的不说,
最上面的一层米粒还都立起来了!西丽见了笑着说你还真行, 我说这不算啥,等着瞧,咱还有别的本事呐------ 下午 我们在县城附近的麦田里随意走着,远远地是一大片绚烂的桃林。望过去,天蓝,花红,人美,简直是一幅油画, 让我几乎忘记了照相的事。进了桃林,那里是无数花朵和蜜蜂的海洋。仰头看花时,她问我书包里沉甸甸的,你出来还带着书,太用功了吧?我掏出了父亲年轻时用过的这架其貌不扬,但货真价实的德国蔡司相机,和她并肩坐在一棵巨大的花树下,告诉她我昨晚才用浆糊把漏光的伸缩镜补好,
希望不会出毛病。她含笑望着我说没关系呀。微风起处,几片花瓣飘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我轻轻地用手指为她拂去。 两个人在桃林中走得有些累了, 太阳也渐渐从头顶移开了。 看到她脸上光线阴暗比例正好,我说摄影的最佳时段到了, 咱们来照几张像吧。望不到尽头的绿油油麦田作了背景,镜头里看到了她灿烂的笑容,身后是微风中轻轻摆动的满树桃花。我小心地拍了几张,再告诉她转过身去,发现花枝掩映间她的侧影更好看。我屏住呼吸连连按下快门,心里盼着我的老相机不会让我丢脸,
能把这大好春光和此情此景永远留住-------- 05/14/1971 学校图书馆是我课后常去的地方,恨不得把每一分钟都最有效地利用起来。去的次数多了, 管理员夏老师和我也熟悉起来。她和爱人赵老师都是江苏人,老家在徐州云龙山一带。我说一听见徐州就觉得特别亲切,因为每次回家扒火车那里是提前一定要下车之地,附近的几个小站我都挺熟悉,像我家后院一样。他们夫妇两听我这样一说都笑了。 他们喜欢吃大米, 上周我就在回村里时特别为他们从村民们家里换来了一些大米。看到我在烈日下满头大汗地扛着一袋大米进门,
夏老师很过意不去,说我可以随时去图书馆看书,只要她在。还说藏书室里有几本很好的英语参考书,虽然旧些,你都可以借去使用。 05/16/1971 今天午休时图书馆关了门, 夏老师还让我独自留在里面看书。我在大书柜角落里翻出了一本厚厚的商务印书馆出的英汉大词典,还有几册早已被人遗忘了的旧英文杂志,封面封底都早已发黄,但纸张和印刷的质量很好,经过几十年了字体还可以看清楚。我如获至宝,连吃饭都忘记了。 06/05/1971 下午 今天课后我去宿舍找何老先生请教一些问题。他正在屋里写毛笔字。他身材瘦高, 那一身洗得发白了的蓝制服穿在他身上,给人一种挂在竹竿上的感觉。有时看到他在校园里树下踽踽散步的寂寞背影,我总担心一阵大风会把他刮跑了。可在课堂上,他却是那种不怒自威的天生严师。一上讲台,闲话没有;眼镜片后面锐利的目光,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让那些课前不好好准备的人都不敢进他的教室。 何先生是三十年代老河南大学毕业生,五十多岁了,至今依然独身。小屋里陈设简陋,但收拾得十分干净,小小的书架上书籍不少。案头除了毛选四卷外, 一部英文版,厚如砖头般的《资本论》显得格外突兀。听夏老师说过,何老先生因为是右派还被打成过外围的胡风分子,吃了不少苦,为人也十分低调。平时在我们的课堂上他从不涉及教学以外的任何问题。今天我问的几个语法问题他一 一 解释清楚之后, 我怕过分打扰他就起身告辞。没想到他却摆摆手让我别急,接着转身从书架上找出了一叠油印的材料递给我说,你把这些语法练习题拿去用, 等做完了拿回来,我当面在这里给你批改。 我有些意外,连连说这恐怕要占用您太多的休息时间,不好意思了。他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没关系, 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
将来会有些前途。你要好自为之啊。 06/15/1971 早上 真没想到,今天宣布培训班延长一期,整整三个月呢!本来这个星期就该结束了。这样一来, 我可以继续在这里学习三个月了!真是太幸运了!做梦也没想到。 我立刻写信回家报告了这个大好消息。下次见到西丽的时候, 当然也要告诉她。我有一个塞满了的信封,里面是我和西丽这一段时间里在桃林里和黄河岸边拍的不少照片。上次她看到这些照片,连连说没想到拍得这样好!有时间了要染色成彩色照片,她一定会更喜欢。 07/25/1971 今天回村里取口粮,小张一见到我就愤愤地说,村里的知青刚刚又走了两个。一个被招进了黄河水利委员会,另一个去参军了。小尹端着饭碗说, 都是有后门的。你在大队学校,和大队干部们熟悉, 怎么没托托门路? 我默然。门路哪里有?但也不能光顾得学英语, 把这件大事给忘了呀! 下午 几个月不在学校里, 这里变化还真不少。 一回到学校,就感到气氛大变。风度翩翩的张老师不见了,问谁谁都是含糊其辞。 和我同住在办公室的胡老师,每天看起来嘻嘻哈哈,总是有说有笑地,没想到他竟有一肚子的辛酸。好久不见,今晚我们两人在办公室里喝了几乎一瓶白酒。他借着酒劲,出人意料地把他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倒给了我听。 他家在黄河北岸的汤阴县,一年里他只能在夏秋两季大忙时回家帮助种地。老婆带著两个孩子在家,日子过得很是辛苦。这还不说,他在运动初期因为说错话站错队,加上出身地主家庭,因此屡遭批斗和人身侮辱。在一次批斗会之后,他终于被逼得跳了井!要不是碰巧被人救出来,今天他自己早就不会在这里了------ 说到了这里,他的脸红红的,猛地把杯中酒一口喝干,大声地说,“一年到头才能回家探亲和老婆孩子见上几次面,差不多又总是在农村里最忙的时候。每天忙著收割储运打场这些干不完的活,累得个贼死,到了晚上我想和老婆亲热一阵都没有了力气,这叫人过的日子吗?上次回去问老婆想我不想,她说想又有啥用?夫妻生活严重旱涝不均,连孩子也和我十分疏远了,唉,只为革命成聚散呐-------” 最后,他拍著我的肩膀说,“小兄弟,你还太年轻,不能理解这些事情。真要说惨,谁也比不上方老师惨啊!57年她年纪轻轻的时候丈夫就被打成了右派,送到甘肃劳改。听说那里全是戈壁滩,茫茫几百里不见人烟。人家还说那里的劳改营都没有围墙铁丝网,因为根本用不着,叫你随便跑你也没处跑,跑出去只有死路一条-------唉,就不说她了吧。” 不说不说,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地说,“这么些年她一个女人家拉扯大三个孩子,真难呐!” “她丈夫呢?”我问道。 “一去就再无音讯。十几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听说他是留美回来的博士,祖上还出过好几位在京城和省城做大官的。还有,解放前他父亲曾是本地有名望的开明士绅,抗战时为地方上出过不少力,没想到48年土改时竟被当成土豪劣绅枪毙了------他----他就是回国后替父亲一再喊冤被打成右派的-----”他在嗓子里咕噜道,人醉得已经快说不清楚话了。平常他是绝对不说这些事情的。 最后我们俩都醉得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快该上课时才被同事们叫醒。他匆匆进了教室, 我背上一袋大米,赶回了陈留四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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