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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挚友- 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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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23 11:48: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fanghua 于 2023-12-23 01:19 PM 编辑

这几年已经很少吃高能量的东西, 什么海鲜浓汤,重油重甜的糕点类都尽量少吃,可是最近有一天突然发现家里冰箱里居然同时有着两罐海鲜浓汤和一大罐cream cheese。 自然不是我买的, 但既然有了,索性就去买来肉桂口味的葡萄干Bagle,给自己做一餐曾经最喜欢的午餐——肉桂葡萄干贝果涂上cream cheese,配上一碗海鲜浓汤, 只差了当年的 cream cheese 里还加了蜂蜜核桃。那是我刚来美国念书时秋冬季节里最爱的午餐,而当时经常是和好朋友霭一起去吃的。 奇怪的是吃这么热量高的东西,瘦小的她依旧瘦小,而我是从来不冤枉所吃进的食物的,“小面包” 是当时朋友给我的绰号。

所以那天中午吃这一餐时, 心里是很怀念霭的,算算她离开也已经快两年了。 记得我要离开大学城的那个秋天, 有一天我们又来到那家常去的贝果店, 照例我们点了两份我们最喜欢的午餐, 然后坐在靠街上那个有着大片落地玻璃窗的位子, 吃着吃着, 霭看着窗外平静地说“ 我想很多年以后, 我一定会记得今天的午餐和窗外的红叶!”。 霭是个感情内敛的人, 那句话听起来很平常, 但我知道她很舍不得我离开的,当时我的心也不由得伤感起来。

开始吃午餐以前, 我拍了一张照片寄给霭在北京的姐姐, 自从霭生病以后, 我和她在北京的姐姐便时不时有联络, 谈她的病情, 谈我们曾经在同一个学校读书的往事, 一直到她去世。 跟她姐姐谈霭感觉跟霭还有着一丝联系,是一种舍不得断的情感,好像抓住最后的一线连接也好,总是个延续, 尽管也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下午时, 是北京的一早,她姐姐微信便传来简单的短信, 谢谢我记得霭, 因为隔一天便是霭的生日。我读了心里不禁大惊, 心有灵犀居然也可以是存在于阴阳两界的, 对霭的怀念又涌上心头。

霭是我来美国后第一个认识的新朋友, 由于我错过了春季班的截至申请时间, 所以进学校时是上夏季班,校园里学生很少,更别说国际学生了。 一个周末国际学生中心在公园办了一个欢迎新生的野餐, 就是那天认识霭的。六月的公园里绿意盎然,公园的边缘是爱荷华河,河畔的杨柳青青随风飘摇, 那是我不曾见过的春景,即使现在想起来依然清晰。那时虽然已经是六月底了, 可是中西部还是带点寒意, 霭穿着一件浅灰色绣着白色小珠珠的毛衣和一条深灰色的毛裙, 戴着眼镜,头发在脑后绑着下垂的马尾,表情沉静却也带着藏不住的兴奋, 给我的感觉就像小说中民国初年的女知识份子,优雅端庄且知性。 如果男女之间有一见钟情, 那我和霭就是同性间的一见如故。 果然在往后的两年半里, 我们成为最好的朋友。

霭大我十一岁, 我没有姐妹所以也很高兴有个大姐姐在身边。我们都是读教育有关的科系, 所以经常在教育系的大楼里碰上。当时她是RA有个自己的办公室,我经常中午时带着午餐去她的办公室吃,然后两个人天南地北地谈着,学校的,文化的,谈文学,谈戏剧, 也谈日常生活中的食衣住行,还有屋外的花草树木,松鼠啊, Cardino啊什么的,每次总觉得说也说不完然后时间到了,我匆匆离开去上课; 她也总笑着说“回见” 然后送我出门。在第一年里,我好像她的小跟班似的,系里认识她的都认识我。她总说她跟和我同龄的大陆小孩没什么话说, 倒是跟我这台湾长大的无话不谈。放假的时候,她会做面食给我吃,饺子葱油饼不说, 春天时那家唯一的韩国超市卖韭菜了,她还会做韭菜盒子给我吃。 有时候我觉得她更像个小妈妈,看着我吃就很开心了。

当年学校的写作工作坊非常有名,每年都有很多华语作家来参加。那一年刚好香港的作家钟晓阳来,那是我年轻时很喜欢的一位年轻作家,她写的“ 停车暂借问” 是我们那一代女学生非常喜欢的一本小说,写的是一个香港女孩跟着母亲回到东北老家的故事,在那个两岸还隔绝的年代, 给了我们一个很新奇的视野,这小说在当时的台湾第一大报联合报副刊连载时她才十八岁,和我年纪相仿, 打心里更佩服她了。 霭知道后,就跟她认识的一位负责招待的大陆访问学者关老师说, 安排我和钟晓阳见面。 当时的我虽然很容易跟人熟稔, 但自己崇拜的作家来到了眼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除了说一句“我很喜欢你写的那本小说”,就是冲着她傻笑; 而钟也是腼腆的,也就笑笑,说声“谢谢”,两个人尴尬地面对面站着,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好,还好不久就有人喊她, 她点点头先离开了,我也松了一口气。这次会面给霭和关老师笑死了, 关老师说“不知道小陈这么害羞”, 他总是看我跟霭叽叽喳喳像只小鸟般说不停的 。 后来我发现其实关老师很喜欢霭的, 可是她不提我也不会去问。 很多年以后她才说当年关老师提出跟大陆的妻子离婚来跟她结婚, 因为他的妻子是他下乡时在农村娶的,没受什么教育谈不上话尔尔, 重情重义的同霭自是不可能答应。 这是我印象里同霭唯一跟我谈过感情的事。 之后就是我走以后她认识到相伴过下半生的麦可。 同霭说会跟他一起也是因为我走了, 她的生活里顿失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而那时麦可因为父亲去世, 从西岸的旧金山回到中西部来陪母亲, 这份很“中国”的孝心吸引了很传统的霭。

麦克对于霭来说是个伴侣也是个负担,他原来是学电脑的, 照理在90年代初是个很有展望的行业, 可是他回到中西部后对大学城的工作看不上眼,一下想写书, 一下想创业, 一拖二延的,逐渐和工作市场脱节,后来就基本靠霭微薄的的RA津贴过日子。  我们做朋友的总为她叫屈, 但是又没有更合适的人出现。 霭毕业后在外州找到事时, 她的一位老乡朋友就鼓动霭趁机和麦克分手, 但是霭觉得那样做一来非常不厚道, 何况偌大的世界里她也只有他一个亲近的人, 尤其霭不会开车, 生活里的确需要仰赖麦克的帮忙,他们之间互相依赖就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我们后来虽然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 经历自己的风雨, 但是我们总没断过联系。 再搬回美国后,每一两个星期我总会打电话给她,一样聊着生活里的琐事,她也趁着开会来看过我几次 。有一次我回台湾看母亲一个多月,回来时她说我不在时他们的日子太无聊了,连麦克都觉得不太习惯没听到霭说我又跟她说了什么有趣的事。 她说当年她每天总等着我中午去她办公室吃午饭,听我带了什么有趣的事去说给她听, 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我走后她那么孤单。她习惯了我嘻嘻哈哈的,当几年前由于家里发生了很多不快的事 ,我一个人去找她散心,她和麦克带我到处走走,做面食给我吃 ,就如当日一样,可是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临走前,她才忍不住说“ 开开心心过日子啊,总会过去的!” 要不是麦克在,要不是也怕她担心,我真想在她面前大哭一场。内敛的她,不知忍了多少话在心里没跟我说。

时光荏苒霭退休了, 退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我,因为怕“来不及了!”  那时正是春天, 我带着他们去看郁金香,看樱花,带他们去找麦克的童年朋友,还去了温哥华走走。一路上有几次我都发觉霭有些问题,她坐着要站起来时很吃力,有时候又好像有点恍惚,会把一些普通的东西说得很奇怪, 比方说温哥华港口上的船, 她会怀疑那是假的,还有楼顶上的旗子, 她以为有人在那里挥手。 从来不喜欢麻烦别人的同霭总表示歉意, 让我很担心,但麦克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他们回去后, 有一天在脸书上, 一个叫Jessica 的人跟我联系, 她说她是霭的朋友,一直听她说起我的名字,由于那时霭已经经常忘事,她问不出我的联系方式,就在脸书上想办法找到我,找了一阵子终于很高兴找到我。 Jessica  告诉我霭得了一种失智症,据麦克说是一种叫 Louie  Body dementia ,  希望在她还认得我们时去跟她过个年。 这无疑证明了当时我的疑惑, 恼人的是这个诊断是麦克说的, 因为他有个舅老爷就是患了这个病, 无药可医治的, 他的态度就是不去看医生, 顺其自然。 我和Jessica 听了都很生气, 可是怎么办, 我们不是她的亲人, 没法提出质疑或者建议, 毕竟他才是霭最亲近的人。

那年过年前, 从来没见过面的我和Jessica分别从亚特兰大和西雅图飞到德州奥斯丁,也许真是物以类聚,因着霭,我和Jessica 也是一见如故好像亲姐妹般。 我们在那里买了很多中国的蔬菜,大米,罐头和饺子皮,再开两个多小时到霭住的小城。德州气候温暖, 二月中, 霭家后院的桃花已经开了, 我和Jessica  一边煮稀饭给霭,拿出她喜欢的罐头小菜放在小碟子里,  一边剪了几支桃花放在饭桌上, 看她满足地吃着那些很久没吃过的中国早餐, 我们的心也宽慰许多, 想起当日她做面饼给我吃的情形, 很高兴我终于能为她做点什么。 可是当我提及后院的桃花开时, 霭居然说“ 小心, 有些小人会从地上冒出来!” 听得我毛骨悚然。

后来几天我们两个南方人又认真地包饺子,给霭过一个难得的中国年。因为难得有客人来,麦克甚至呼朋唤友,叫了一群朋友来吃饺子, 其中有接替霭位子的同事Sharon , 从她口里 我们才知道霭其实早几年已经有失智的现象, 但是求好心切的她一直努力加班工作,务必把事情做的尽善尽美。 她历年来所整理的资料不但详细而且有条不紊,任何一个接手的人都可以非常顺利。Sharon 非常感激在霭手下工作的那几年, 学了很多, 对个子矮小的霭非常佩服。 Sharon 的夸奖也让我们觉得于有荣焉。

后来霭的情况每况愈下,心里盘算着每年去看她一次。 再见她时是隔年的春假, 因为他们住的小城交通不便, 麦克便提议去他妈妈家见,那正是我们读书的大学城,我自从毕业后再也没回去过,能够回去我也欣然同意。到达的那一晚, 麦克和霭都去机场接我 ,感觉本来就瘦小的同霭身体又羸弱了不少, 但是能看见她还是很开心,看得出她见到我也很开心。 隔天早晨起来, 霭还没出房门,麦克悄悄跟我说,昨天回家后她问麦克“那个友好的女人是谁,看着有点面熟”,我心里一下往下沉, 霭已经不太认得我了, 心情一下低落了下来, 怎么这么快啊! 尽管心里对麦克不带她去看医生一直很不满, 我也明白作为朋友,我真的不能做太多, 只希望她清楚的时候能多陪她一点。 那次我还特别用微信让她跟姐姐视频聊天(麦克不会用),她一见到视频中的姐姐,眼泪就掉了下来, 还用手试着去摸手机里她姐姐的身体,姐姐看了,直说“ 霭不哭哦, 霭不哭” ,说得我眼睛都湿了,她的世界里只有两个最亲的人, 一个在天边无能为力, 一个在身边有力无心。我后来去参加一个针对家有Louie Body Dementia 病人的家属支持团体时, 听一位教授说明才知道这种失智症主要就是分辨不出现实和幻觉,才猛然想起多年前霭有一次说她做梦, 梦见有人抢了她的东西, 她着急想抢回来, 结果一跃起就一脸撞到墙上,半边脸都淤青了, 当时她还笑说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是麦克家暴, 所以她请了好几天的假。 一般的正常人即使梦里想起来追是全身动不了的。

之后我有空就会跟她视频聊天,她有时候知道我是谁,有时候神情恍惚, 任麦克在她身边一再提我的名字, 她还是一脸茫然。 知道麦克不会做菜, 我就订中国餐馆的菜让人送过去。 再就疫情起来麦克担心送饭的人有病毒, 我也只好叫停。 疫情还没完全结束, 霭就走了,令我非常不舍。 她是我同一辈的朋友里最早走的, 走时还不到七十岁,尽管不舍,但想想对向来优雅温婉的霭,也许缩短这样的苦难对她也是好的。我想起她退休后急忙来看我说再不来就来不及了, 她何尝不希望在清醒的时候来看看我这个她心目中的小妹妹? 三十多年的缘分,相信我们在彼此的心中都是很有份量的。

霭走后, 我还是时不时会跟她姐姐联系, 我是想多知道认识她以前的她, 她姐姐则是想多知道离家后的她。 那天我发了一张女儿小时候霭为她织的一件毛衣背心, 背心中间还有一朵粉红色的郁金香,自从妈妈去世后就再也没人为我或孩子织毛衣了,那件背心一直被我好好保存在衣柜里。 霭的姐姐看了很讶异, 因为在她印象里霭是不会编织的,她很庆幸我能和她分享很多她不知道的有关霭的生活,我们就这样隔着大洋想念着同一个她称妹妹我称姐姐的人。都说姐妹是无法选择的,可是朋友可以, 我何其幸运一生中有这样一位亲如姐妹的朋友。


为霭准备的早餐


在温婉优雅的霭身边, 我永远看起来像野丫头。


12.17. 2023

评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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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25 12:07:30 | 显示全部楼层
非常动人的文章!为作者与蔼那种真挚、深厚和持久的,犹如亲情一般的情谊而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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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25 12:20:36 | 显示全部楼层
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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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26 11:35:02 | 显示全部楼层
漫人: 当时只道是寻常。

谢谢, 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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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26 11:36:23 | 显示全部楼层
Chang_Le 发表于 2023-12-25 01:07 PM
非常动人的文章!为作者与蔼那种真挚、深厚和持久的,犹如亲情一般的情谊而感动。 ...

谢谢常乐!
能认识霭真是我的福气。 后来她也常提起我们在爱荷华的日子,那真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物质不丰富可是精神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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