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的境界

Reader86

今天又读一遍海子的诗歌《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匆匆写下这一篇。

这首是海子最著名的一首诗歌，几乎是代表作。那句有名的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已经是流传甚广的金句了。听说，它 “生动地表达一种开阔开朗的心境，让很多人共鸣。” 哎，“开阔开朗的心境"？太普通、太容易了吧！不是个难话题。海子这首诗歌应该具有更深一层的寓意。

这首诗歌已经发表30多年了！共鸣是在理解之后。过去读过这首诗，从来没有觉得要翻译。听到有这么一说，才觉得应该试一试。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很多人一看这么简单，就觉得懂了。学过英语的，读过就想把它翻译过来。记得读过多人的翻译，其实都没有把要点和主题翻出来。

这是网上查到的翻译， 据说至少是圈中重量级人物的翻译。
      
From tomorrow on, I will be a happy person;
Grooming, chopping, and traveling all over the world.  
From tomorrow on, I will care foodstuff and vegetables,
I have a house, towards the sea, with spring flowers blossoming.

From tomorrow on, I will write to each of my dear ones,
Telling them of my happiness,
What the lightening of blessedness has told me,
I will spread it to each of them.
And give a warm name for every river and every mountain.

Strangers, I will also give you my well-wishing.
May you have a brilliant future!
May you lovers eventually become spouse!
May you enjoy happiness in this earthly world!
I only wish to face the sea, with spring flowers blossoming.

不懂汉语的人，从这个翻译中，不容易理解海子的心情，而且这个翻译没有注意整体的概念。

Tomorrow onward, I’ll be happy
Feeding my horse and cutting firewood,
I’ll embark on a worldwide journey
Tomorrow onward, in happy mood
I’ll devote myself to none other than
The daily meals of vegetables and grains
In my house that faces a vast ocean span
While flowers bloom in the warm spring rains

Tomorrow onward I’ll write to the folks of family
Telling them that I am indeed a happy man
What I get from the lightning of ecstasy
I’ll definitely pass on to everyone
A heart-warming name I’ll give to
Each and every mountain and river

I’ll bless you, a stranger, too
Wishing you a splendid future
I wish you a love fruiting in wedlock
Filled with happiness of earthly living
Indeed, my wish is as firm as a rock:
To face the sea, in the warm blooming spring

以上的翻译者是一位住在美国，在大学教美国人汉语的朋友。在这个翻译与上面那位教授的翻译中，“面朝大海”和“春暖花开”的关系都没有搞清楚。

没有时间细细评论，这是我的翻译：

When springtime comes, the blossoms I shall see

From tomorrow on, I shall be a happy man
feeding my horses and preparing my firewood
I’ll travel all around the world
From tomorrow on
I shall take care of my food and vegetable
I have a house facing the sea
When springtime comes, the blossoms I shall see　　

From tomorrow on, I shall write to all my loved ones
let them know I am happy
What the ecstasy has related to me
I shall relate to each of them
And I shall give an affectionate name
to every stream and every hill.

To those I don’t know, I should also like to wish you well
May you have a bright future
May you marry the one you truly love
May you find happiness in this worldly world
My only wish is to face the sea
waiting for the springtime，for the blossom
I shall see

我认为“我有一所房子”，是暗指海子想避世，不想再和人来往。中国历史上有知识分子愿意做隐士的先例。

整首诗都是在告诉读者，他在安排事情，告别朋友，祝福赐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两个句子被叙述了两遍，这就是主题了。两个句子之间没有任何明显的逻辑关系，解读这首诗的关键，就是找出它们之间的关系。大家细读一下，会感觉到，该嘱咐的嘱咐了，该处理的都处理了。“我” 以后只给我的亲人们写信，不再见他们了！之后，我就在我自己的房子里，面朝大海，不再回头，不再做出任何努力，不再食人间烟火（自己养马，自己劈柴），接着是春暖花开。什么意思呢？

我们可以用试错法来确定它们之间的关系：你可以说：

“面朝大海，我讨厌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我放弃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我无视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我背对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我不再在乎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我见过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我心想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我梦想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我向往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我欣赏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我热爱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我等待春暖花开”

很明显，最后一句最合适，不排除其它也有说得过去的。显然，诗人放弃了 "尘世" 的一切，唯有耐心等待：春天到来，鲜花盛开。

有很多读者把这首诗歌当作海子的遗书了，认为那座房子是暗示“坟墓”。我不这样认为。因为这首诗歌一开始就是生活场景：砍柴，种菜，养马，周游世界，给亲人写信，占整首诗歌的三分之一，很有份量，因此完全可以排除遗书的猜测，总不能在坟墓中“砍柴，种菜，养马，周游世界”吧。接着是对自然景象的赞美，和对读者的祝福，没有发泄，没有仇恨，更没有绝望；也没有昏头昏脑，情绪高涨，反而显得平静，理性。最后，找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间的逻辑关系之后，可以完全否定遗书的判断。海子向往着“春暖花开”的幸福日子，耐心地等待幸福的到来。

从另一个角度看，若是认为这首诗歌一开始在处理事情，交代事情，似乎是要了结，加上一座房子有令人抑郁的暗示，那么“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这两句其实可以看成是一个转折，非常令人鼓舞的转折；而“面朝大海”之后紧接着是“春暖花开”，表明海子不是宗教性的面壁，也不是绝望地扭头，而是等待，否则，“春暖花开”显得多余，无任何意义。

下面一段，为陌生人祝福。实际上，海子希望别人得到的是他在尘世中没有得到的东西：灿烂的前程，自己的挚爱，生活的美满幸福。尘世就是俗世的意思，那么它的反义词应该是超脱尘世或者俗世，暗示自己会超凡脱俗，而成为隐士，不能说超凡脱俗就是死亡吧。

当然，从海子也不是平白无故这样写。我认为他是风风雨雨，曲折颠簸之后，暂时取得心理的平衡，心情的平静；经过人生的坎坷歧途，决定与自己妥协了(came to terms with himself)，忘掉过去的一切，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从那里再开始一个新的生活。

心理学有个概念叫意识冲突 (Cognitive Dissonance)，就是我们常说的心理不平衡。它的意思是，两个或两 以上的意识不能统一在同一个方向上，轻则会产生消极的情绪，重则会患上心理疾病。这个时候，根据心理分析学的概念，人就要解决冲突，化解情绪，试图平衡，首先在心理上企图达到这个目的。这个过程在心理分析学上就是无意识地运用防守机制（Defense Mechanism）的过程。防守机制有很多种，比如，躲避（avoidance），否定（denial），错置（displacement），幽默（humor），理想化（idealization），智化（intellectualization）等等。海子这里采取的“防守机制”是升华（Sublimation）： 拒绝投降，也不沉沦，只是把自己与现实的距离拉远，把眼光射向人生的更高境界。

通过后面已经发生的事实看，海子肯定是被“意识冲突”重重包围，但他写这首诗歌时，仍然没有放弃，至少又试了一次；直至最后不能解决，而采取了极端的手段。

海子是勇敢的海子，他试图解决自己的问题。这首诗就是证据。

看上去这三个翻译用的字词都差不多，但是细读一下，能读出很多的不同。我感到前面的两个翻译，有些地方不简洁，另一些地方不达意，还有一些地方甚至有些小错误。

顺便说一下。过去，Steve Jobs 有名言“Stay Hungry，Stay foolish”，曾经有人在正式发表的公众号上，把它翻译成“保持饥饿，保持愚蠢”，让我哭笑不得。若是不愚蠢怎么办？Steve 肯定不愚蠢，他也不会认为自己愚蠢。Foolish 在英语里有笨拙的意思，和精明相反，和汉语中的“愚蠢”（stupid）不对应。应该翻成“别吃太饱，别太精明”，“饿着，笨着”，或者“饿饿跑得快，笨笨挺可爱”都可以。

翻译要对应。找不到好词，就换换方向。

比如，Don’t insult my intelligence! 其实，这句普通的英语，对应的汉语是：“别把我当傻瓜！” 可是在中文里，总是“不要侮辱我的智商。”

比如，“Stay at home order”，翻成“居家命令”，居家，就是住在家中的意思，谁不住家中?“居家命令” 匪夷所思！“居家禁令”？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就是相反的意思了！禁止居家？“Stay at home order” 是 “严禁走出家门”的意思，可以翻为，"关门闭户命令" ，关门指商店，闭户指家庭。

比如，“CDC confirms first coronavirus case of unknown origin in U.S.” 被翻译为，“美国CDC疾控中心确认，首例冠状病毒源于美国” ，这句话的正确翻译为，“CDC确认，美国首次出现无法确定病源的冠性病毒患者。”

因此，有时翻译的错误没太大的事儿，让人笑笑，有时，却会引起国际争端。

写于2020年3月26日, 纪念海子逝世 31周年。

天信

很有意思的一篇文字，我一般不太读现代诗歌，这首却是读过的而且非常喜欢。

有人说一千个人读莎翁的王子复仇记便会在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正如在中国远远不止有一千个红学家。这首诗歌吸引我的地方是游走在字词之间的道家思想。

中国传统的儒释道三教，儒家提倡积极入世，功名利禄无所不争，难免使精神世界受到捆绑和束缚；佛家主张消极避世，肉体上如苦行僧一般，难免会错过人世间许多美好的东西；道家（不是道教）在肉体上积极入世，享受尘世间一切精华，精神上却跳出尘埃观天观地观日月星辰，看四季更替花开花谢，其乐无穷。

在我这个道家俗门弟子的眼中，海子的这首诗歌正是体现了道家无为无不为的思想。这首诗歌让我想起一句话儿：“I don’t love humans less, I simply love nature more。”

Reader86

Reader86

很长时间不见天信来这里了，想念！

待在微信了？